她側耳聽着,可雷聲和雨聲齊齊轟鳴着,更别提她自己沉重短促的呼吸聲一直在耳畔盤旋着,多番幹擾下,她有些聽不清聲音的主人是誰。她隻能将耳朵緊緊貼在窗戶上。聽着聽着,蓦然間,眸子一亮。
這聲音,似乎是……
是凝香!
凝香是西川人,盡管在宮裡待了十幾年,說起話來,仍免不了帶些鄉音。她說話時,慣用疊詞,尾音大多往下轉,抑揚頓挫的,像是在唱一首爽利鮮亮的歌。
聽了這麼些年,她絕不會弄錯的!
她循着聲源找去。
一切都是漆黑的——墨一般漆黑的夜色,墨一般漆黑的雨絲,以及黑夜籠罩下,從深棕變成玄青的門窗。
目光所及之處,唯一的亮色,便是殿門的縫隙。
而凝香的聲音,正隐隐約約地從殿内傳出來。
門縫有些窄,她側身進門時,不小心推擠了門框。不知是否是木門受了潮氣的緣故,在她進去的一刹那,門闆擠擦着門檻,“吱呀”一聲,恍若人遭受了極大的痛苦一般,爆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這詭異尖利的聲音吓得她心頭一寒,幾乎是下意識地,在這聲尖叫停歇的瞬間,她反手将門關上了。
她的動作極快,以至于關門時的刺耳之音和開門時的刺耳之音緊密相接了,連成一陣悠長、尖利、凄厲的調子。
門一關,雨聲便頹減泰半。
“凝香?”
她轉身呼喚道,繼而環視四周,屋内一如既往的甯靜溫馨。
五間屋子:東次間設了香案,常年鮮花香果不斷;
東稍間是書房,昭儀娘娘常在這裡教她讀書寫字;
西次間是起坐間,南面臨窗之處設了一張憑幾,一台地屏風将起坐間和當中的廳堂隔開,屏風上的圖案,是昭儀娘娘自己繡的松柏圖,已經用了好些年了;
西稍間是卧房,此時房門正緊緊閉着。
她在屋裡找了一圈,并沒有看到凝香的身影。
清榮殿裡靜悄悄的,看上去同她從前夜裡來時并沒有太大區别。昭儀娘娘喜歡安靜,夜裡大多隻留一兩個貼身女使伺候。
興許是她們都已經歇息了……
含露和凝香關系極好,興許她們一塊兒呢!
書房的窗戶沒有關緊,漏了道巴掌寬的口子,風灌進來,吹得香案上燒得正酣的香盤火頭一紅,白灰簌簌往下落。
原本扶搖直上的乳白香霧蓦然歪了,朝她飄過來,白色的,一道長長的線。飄到她身邊時,蓦然散成一片淡淡的煙,像一隻不甘離去之人手,在做着最後的告别。
她轉身朝西稍間的卧房走去。
廳堂靠近西次間的矮櫃上,立着一架銅鏡,這是前幾年番邦進貢的鏡子,将近半人高,較之普通的銅鏡,更加精美颀長。
鏡前點了一支短短的燭燈,這是整個屋子裡僅有的一盞燈。被銅鏡一照,便成了兩盞,一真一假,都幽幽散着黃光。
或許是她快步經過鏡子時帶了些風,小小的火苗一跳,鏡子裡,她光淨的臉和消瘦的身子,像是置身于水下,被水波戲弄似的。
那一刻,她的輪廓怪異地扭曲了。
她倏地覺得背後有些涼意,不是淋了雨,被濕布裹着,如同浸在水裡的冷,而是從心底湧出來、從骨子裡透出來,由内而外、不可遏制、無法消除的涼意。
寂靜之中,所有的聲音都被放大了。
在雷聲停歇的間隙,她能清楚地聽到清榮殿後邊那棵枝丫橫斜逸出的海棠樹,狠狠抽打着牆壁;
能聽到雨從屋檐滴水瓦上流下來,落到廊下那口養了烏龜的、天藍色釉葵口缸的外壁上;
甚至,她能聽到屋子裡斷斷續續的、緩慢而不規律的呼吸聲……
呼吸聲!
真的有人?
是凝香麼?
她一喜,正要仔細找尋這呼吸聲的源頭,她的腳腕卻被什麼堅硬的東西鈎住了。
那東西是從桌子底下伸出來的,在纏繞上她腳腕的那一霎那,一股濕滑黏膩之感已然穿透她薄薄的窄口裈褲,烙印在皮肉之上。
涼意從她的腳腕往上升,從腿,到胯骨,到腰,到背脊,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背後的寒毛一根根豎了起來,像是有了靈性,無時不刻地摩擦着半濕的綠绫上衫。
她的心髒,一突一突地極力震顫,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來。
她下意識地擡起另一隻腳朝那堅硬的東西用力踹過去,收腳的同時,桌子底下傳來一陣悶哼。
然而濕粘之感并未消失。那東西仍牢牢攥着她的腳腕。
有人聲傳來。
像是哀求痛呼,亦像是喃喃細語,破碎得讓人聽不清音色,抓不住字眼。
無論平日裡如何謹慎自持,她骨子裡,仍是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孩子。這一刻,她心中的恐懼像極了跳動的燭火,燭芯越長,火勢越旺;恐懼越盛,絕望越強。
沒人來剪燭芯。
就像除了她自己,沒人能在于孤立無援的風雨之夜,消去她的恐懼一樣。
呻吟聲越來越大,源頭隻有一個,那便是她身旁的桌子底下。
她壯起膽子,撩開垂落了一半的桌布往裡看——在昏黃燭輝和昏暗黑影碰撞的縫隙裡,她竟隐約看見了凝香的臉。
疑心自己看錯了,她眨了眨眼,竟真是凝香……
她終于,終于找到凝香了!
她的凝香!
不過須臾之間,她的眼已酸得發紅。
就像是一隻飛越大海的鳥,在經曆了風雨和黑暗的侵襲後,終于找到了一棵曾休憩過的樹。那樹經過風雨多年吹折,盡管枝葉已不再繁茂,卻仍願庇護着它,讓它依靠。
她看着凝香那張隐沒在黑暗之中的臉,蓦然想起了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