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九年,她每回見沈昭儀,沈昭儀都戴着這簪子。如今這簪子在隐羅手裡,難道娘娘也被他們抓了去?
那娘娘,可還活着?
悲從心來,她身子一晃,隐羅以為她要跑,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雨才停不久,到處都是濕的,連空氣中也彌漫着大量的水汽,裹在人身上,又黏又熱。然而隐羅的手,卻像冰河裡的沉鐵一樣陰冷冰涼。
他掐着她,指頭深凹進她薄薄的皮肉裡去,她嗚咽着,雙手捶打着,雙腳亂踢着。
不過這一切都是無用之功。
平甯衛們沒找到人,已經回去複命了。隐羅,這怪誕的、傳說中的人物,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她越掙紮,越反抗,他掐得越緊,越深。
她泛着血絲的眼裡逐漸蒙上了一層淚,喉頭劇烈地上下顫動。
那一刻,她甚至聽見了自己喉嚨裡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宛若無數細小綿密的氣泡消融之時,發出的炸裂聲。
她幾乎要嘔出來。
就在她幾近窒息之時,隐羅松開了她。
刹那間,空氣尖銳地沖進她的鼻腔、喉嚨,她緩了過來,大口大口喘息着。朦胧中,她看到隐羅将簪子在她眼前晃了晃,做了個要将其折斷的動作。
她明白隐羅的意思。
不要叫,放棄抵抗,否則,昭儀娘娘就會死。
凝香死了,融兒死了,含露死了,她被隐羅活捉了,娘娘,還能逃過一劫嗎?
她看着隐羅的眼睛,心髒怦怦掣動着。閉了閉眼,她妥協了——她不敢賭,不敢拿娘娘的命去賭!
仿佛有人來了,仿佛有人走了。平甯衛的腳步聲輕了重,重了輕,到了最後,她隻隐約聽見一句:“回右郎将,我等已經搜尋過了,并無任何異常。”便徹底沒了動靜。
半晌,隐羅開了口。
他的聲音俨如從極冷極遠的天邊飄來,像是在追憶,又像是在緬懷,他說:“我帶你去見她。”
她跟着隐羅走,避開零星幾個早起的内侍和女使,順着長長的永巷,一直走到瑞園。
瑞園在宮禁西南邊,是座偏僻且幽靜的江南園林,據說前朝時便已經存在了,數百年過去,江山更疊易主,園子卻一如從前。
園子西邊是一片寬闊的湖泊,常年栖息着十來隻白鶴,宮人們便喚它鶴池。湖岸高低屈曲,堆疊了不少嶙峋錯落的湖石。園子東邊栽了許多石榴樹,正值八月,樹上結了果子,個個碩大,挂着雨水颠颠兒往下沉。
瑞園不大,她掃了幾眼,便已将園子看了個大概,可她并沒看見沈昭儀。心頭閃過一絲不安,急問道:“娘娘在哪兒?!”
隐羅不語,慢慢地,轉過了身子。
他的動作緩慢僵硬,仿佛并非肉骨凡胎,整個人的皮肉、骨節,全是由木頭雕制而成的似的、
垂下眼,他的雙睫落了下來,一對白眼珠子,乍然落了露水一般,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幾乎凝成了兩顆熠熠生輝的明珠。
良久,他擡起手,慘白的手指朝湖面一點,遊絲般的聲音從喉嚨裡擠出來,“她在等你。”
她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一夜的暴雨讓鶴池的水位上漲了不少,岸邊的金菊被風吹折了腰,花頭軟趴趴搭在水裡,随波搖曳着;而水榭旁的幾叢芙蕖卻怡然立着,恰似從未遭受過風雨的侵襲一般,未顯現出一絲頹态。
在那片芙蕖叢中,她看見一條若隐若現的靛藍影子。
長且窄,形單影隻,在蕩漾的水波裡,沉浮不定。
她隻看了一眼,便覺心頭大恸。
那是……昭儀娘娘……
昭儀娘娘……溺死在了湖面上!
那一刻,她身子發軟,險些癱倒在泥地裡。
她将下唇咬出了血,該想到的,她早就該想到的!整座清榮殿的人都死在了那場風雨裡,那些人又怎麼會放過昭儀娘娘!
隻是她不願想,不敢想,她總奢望着,奢望着,等風雨停了,等天亮了,等她不害怕了,等她走完某條長長的宮巷,繞過某條曲折的回廊,昭儀娘娘會一如既往地站在太陽底下,朝她招手,笑着喚她“月兒”。
她的奢望,永遠,永遠落空了。
瘋了一般,她朝水榭狂奔而去。
她要去看一眼。
她要把她救上來。
昭儀娘娘最怕冷了,這麼深的湖水,她會凍着的。往日裡,娘娘一受凍,就會染上風寒,還不肯吃藥,總要她和含露哄着勸着,才肯将将喝上幾口……
越想,心頭越痛。
湖心裡,浮着娘娘的屍體,她再也不用擔心娘娘染風寒,再也不用哄着娘娘吃藥了……
同樣的,在這宮裡,也不會再有人關心她冷熱飽餓,不會再有人願意豁出一切來護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