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蝴蝶消失在燦爛的光暈裡,記憶,也戛然而止了。
一路飛奔之後,時林月終于跑到了水榭上,她将身子探出石闌幹,視線落在一大片烏沉沉的水上,落在那團長長窄窄的藍影子上。
沈昭儀仰面躺在水上,披散的發如墨一般黑,面色如玉,卻不再是無瑕的白玉,烏蒙蒙的,像青玉;她的嘴唇不再紅潤,發白發紫,像極了天降亮時,西邊未褪盡的蒼青的夜幕。
她穿着那條她最喜歡的、繡滿了蝴蝶的藍裙子。
那裙子将她層層疊疊地包裹起來,袖擺很大很寬,濕了水,也沒落下去,平整地鋪陳在水面上,随着漣漪,一起一伏。
她就像是睡着了。
一隻睡着的藍色的蝴蝶。
時林月癱倒在地上,心裡疼得像是被刀子絞過一般。她的淚流盡了,眼裡幹澀的,再無一絲水汽。
在這個暴雨之夜,她明明隻是睡了一覺,卻像是過了一道隔絕生死的天塹。她所在乎的人、所愛的人,站在天塹那頭,與她,永永遠遠地告别了。
她們都死了,永遠不會再醒來了!
一夜的驚慌奔走,一夜的恐懼擔憂,在這一刻,和悲痛憤恨一起,都化作了一把無形的匕首,洞穿了她的心,也催促她持刀刺向隐羅。
她掙紮起來,瘋了一般地尖叫、嚎哭,如同困獸最後的嘶吼。
嗓子啞了,發不出聲了,就用手捶,用腳踢,用頭撞,用牙齒咬。她瘋狂地報複着隐羅。
而隐羅,這傳說中的人物,在這一刻,竟真像泥塑木雕一般,任她捶,任她撞,任她咬。似乎整張臉都失去了表情,連眉毛都未曾動彈一分。
唯獨他的眼,那雙白得瘆人的眼,卻如暴雨之後,将明未明的天一般,潮濕得要落下水來。
“是你害死了她!”她抓住隐羅的胳膊,一口狠狠咬上去。頃刻間,她的嘴裡,便多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隐羅垂着眼,一言不發。
“她在宮裡待了半輩子,無論誰有難處,她總要幫一幫,縱然那人曾欺負過她。這些年,多少明槍暗箭往她身上紮,她從未有過一句怨言,她總和我說,會過去的,會好起來的,等長夜散盡,總會迎來破曉之時的!”
“不會再有希望了!”她吼着,又是重重一腳踢在隐羅膝上。
她的唇,被血染得鮮紅,連焦幹的死皮也被浸潤了,蓬蓬地翹着。她的兩隻眼睛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她錯了,我也錯了……我總以為,隻要避讓些,謹慎些,卑微些,那些人,就不會再來害我們了……怎麼可能呢?那是人心啊,是人心啊,是最髒的東西,永遠不會滿足的。世上的東西隻有那麼多,他想要,他也想要,那便争啊,搶啊,搶到了還不滿足,得永永遠遠留在手裡,萬古長存才是……”
“可她從沒想過要争些什麼!”
“你們還是殺了她!”
“你們逼死了她!”
她一聲一聲哭着,眼淚往下落,嗚咽的聲音被風吹着,在滿是漣漪的湖面上飄着,在沈昭儀周圍飄着。
幾尾魚從水底遊上來,拱着那條藍裙子一顫一顫,遠遠看上去,竟像人活了、慢慢地遊過來一般。
隐羅眼一擡,臉色大變,直直盯着沈昭儀朝前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直至近在咫尺,直至發現裙子底下那幾條遊魚,他才恍然醒過神來,像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回應時林月,“……是……是我逼死了她……”
他身子一轉,擡手掐住了時林月的脖子,嘴唇幾乎沒有起伏,“……她本來可以逃的……她本來可以逃的……”他的語氣驟然冷厲,每一個字都灌滿了霜風冰雪,“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被他掐着,時林月幾乎喘不過一絲氣來。她隻能掰着他的手,指甲往他手上那被她咬出的傷口上掐。
終究是徒勞的——隐羅,這般泥塑木雕的人,怎麼會因為這點小小的疼痛而收手。
“……你……你胡說……”她擠出幾個字。
她那麼在乎沈昭儀,怎麼會害死她!
白眼珠子越來越紅,隐羅似乎發了狂,越掐越用力,卻掐越收緊。
如果說,隐羅不久前在永巷掐時林月的脖子隻是恐吓,這一回,他無疑是真想要她的命。
她看見自己的胸膛劇烈起伏着,然而卻呼不進一絲氣。她聽見自己的喉嚨咯哒咯哒響,急驟的、沙啞、細碎的,同凝香臨死前發出的一樣的聲音!
眼前漸漸發黑,就要死了麼……
也好,陪着娘娘,陪着凝香,她們也不會孤單了……隻是還沒能回家,還沒能見到姐姐,見到爹爹,見到舅父和外祖母他們……
還有那個人……
顫動着睫毛,她認命地閉上了眼。忽然,隐羅歎息了一聲,緊接着,他松開了手。
瀕死的那一刻,空氣又大股大股湧了回來。她聽見隐羅說:
“你快走吧……”
“我不殺你……”
“天已經亮了……你安全了!”
仿佛被誰抽走了所有的生機似的,他的肩膀往下一塌,挺得直直的背也彎了,爛木頭一般杵着。
他不敢再看那條藍影子,連頭也不敢側過去,之敢把眼角的餘光掃了掃湖心的芙蕖,而後轉身,一步一步離去。就在他即将離開水榭之時,卻聽見一陣重重的落水聲。
腥氣混合着藥草味飄過來,宛若黑夜深山裡凄厲的嚎哭,在嗅到這股味道的那一瞬間,他心底一片冰涼。下一息,他聽見一個陰恻恻的聲音:“沒人告訴過你,隐羅,是不能心軟的麼!隻此一次,若你再犯,我便取了你的命!”
冷厲的聲音,震開了水霧、晨風、彌散的荷香,直往他耳朵裡捅去。
遙遠的痛苦記憶被喚醒了,他下意識渾身一顫,轉頭一看,水榭之上,正站着一個人,黑衣,黑靴,黑眼,未戴面罩,眉骨起棱,尖眼闊鼻。
那是一個隐羅。
而他放過的那個孩子,則已被這個隐羅一掌推入了湖中。
初秋的清晨極為靜谧,落水聲一響,便朝四面八方散去,像是有人聽見了動靜,遠遠地,傳來了幾串腳步聲。
時林月不會水,在墜落的那一刹那,整個人就沉了下去。
她剛從窒息中解脫出來,全身的感官被放大到了極緻,清楚地感覺到水一寸一寸漫過自己的腳,腿,腰,胸膛,漫上她脖子時,她的發在飄,飄過臉頰,飄進眼眶,刮着她右邊的眼球徐徐抽拉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