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角的餘光看了看孟雲華,孟雲華正兩手合十,朝天拜着,瞧着甚是虔誠,可是與此同時,她卻偷偷掃了幾眼她。
似乎在确定她到底信不信這番說辭似的……
孟繁樂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一種她所忽視了的可能——既然兩人說謊不是害她,那便可能真是為着她好,也許,她并非如孟雲華所說,從山上摔下來,而是經受了什麼了不得事情,受了重傷,驚吓過度,便将從前之事都忘了……
仿佛長驅直入的利箭,一旦射出,便勢不可當地逆風而去,所有的矛盾、謬論,一瞬間變得合理了!
越想,她越覺得這才是真相。
見她沉默着,眼神飄忽不定,時而搖了搖頭,孟雲華心裡一沉,卻還是耐着性子道:“那你說,若非如此,還能有什麼原因?”
似乎完全沒有給孟繁樂回答的機會,她快言快語搶聲道:“你昏昏沉沉睡了三四天,醒來之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還說我們不是你的阿爹阿娘。你奇怪,我們還奇怪呢!我好好的女兒,十幾年如一日地寵着長大,活潑又懂事,誰料想不過幾日,突然間不認得我了,還終日疑神疑鬼,笑不是笑,哭不是哭的。若非長得一模一樣,我都還懷疑是換了個……人!”
這話剛一出口,孟雲華自己都驚着了,站起來連連往後一退,身後的凳子被她慌亂的腳步一帶,轟然砸在地上。
“阿娘——”
突如其來的巨響吓得孟繁樂一跳,回過神來,連忙要去扶孟雲華。
她腿上的傷還沒好徹底,平日裡都是用絹布綁着衫木皮固定着,走起路來很不方便。饒是如此,她仍掙紮着坐起來,将手朝孟雲華伸過去。
誰知孟雲華卻一把揮開了她的手,面色慘白,不住地喃喃道:“是了!不過摔了一跤,碰到了頭,又怎麼會失憶呢。若是如此,豈非這天底下,日日有人失憶了……失憶……失憶……難道……”
孟雲華原是一雙似醉非醉桃花眼,震驚之下,竟瞪得渾圓,死死盯着孟繁樂;她将唇咬得發白,渾身劇烈地顫栗着,似乎在這一瞬間,她意識到了什麼駭人聽聞的事。
她眼前的女孩子,從前是一張圓臉,現下臉尖了,小而短的下巴挺出來,茜紅的唇下,便露出白生生的一截;笑得也不一樣了,她的孩子,自一出生,就是一張笑臉,嘴角兩點渦兒,笑起來,叫人心都軟了,可自從這姑娘醒來,無論是哭還是笑,都像戴了一張做工精細的面具一般,古怪、虛僞;就連眼睛,也不一樣了,從前眼眸清亮,看人時,荔枝核一般滴溜溜地轉,如今卻像古井,深邃無波,一眼看不見底。
這哪裡像她的孩子!
哪裡像她曾經那個活潑伶俐,見誰都是一張笑臉的孩子!
她面色凜然,一雙柳眉高高挑起,厲聲叱道:“你莫真不是我女兒!”
“什麼?!”
孟繁樂瞠目結舌,這都哪兒跟哪兒,隻是眼下她來不及細問了,隻急急地道:“我怎麼就不是您的女兒了?”
“你那有什麼證據?”
“我……”她的話哽在喉間。
從前的記憶,她是如同在水裡洗了個透徹一般,一絲一毫也記不得了,要她拿出證據,這不是癡心妄想麼!
無奈之下,她隻得勉強辯解道:“……您知道的,我都不急了呀!”
孟雲華似乎早已認定了她李代桃僵一般,言之鑿鑿道:“那日風大雨大,幾乎看不清路,我們找到你時,已經是後半夜了。你受了傷,體虛氣弱;山裡偏僻,你又是趁夜而歸,路上難保沒遇上什麼邪祟鬼怪……若是如此……若是如此,隻有拿這失憶之症作為幌子,才能不被我們發現,才能借着我女兒的身體活下去……”說到此處,她臉上的驚駭更濃了,顫聲道,“怪不得初九那晚隔壁陶大娘家的狗叫得厲害,過了四更卻陡然不叫了,第二天起來,我們發現那條狗竟然渾身是血,橫死在我家圍牆底下——原來……”說着,竟提起一股氣,擡起掌沖着孟繁樂道,“你老實交代——你倒底是什麼怪物?!”
她手掌一擡,屋内頓時疾風四起,也不知是西風吹的,還是被她掌風震的。
那副目眦盡裂、狠厲決絕的模樣,似乎隻要孟繁樂說錯一個字,她便能一掌劈下去,了結了這禍害。
真是天道好輪回!
孟繁樂不由想到自己剛醒來時,義正辭嚴朝孟雲華要證據的情形,她無奈地道:“阿娘,那些都是無稽之談,子不語怪力亂神,您如何能信這些?”
“如何不能信?這樣的事,話本子裡多得是。還有那說書之人,空穴不來風,若沒半點真憑實據,他如何能将故事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孟雲華身形一移,掌風又大了些,吹得屋子裡水綠色的紗幔止不住地飄,圍着二人,如同攀身圓柱、蠢蠢欲動的青色巨蟒。自柱頭垂下的系住紗幔的穗子,則是那巨蟒口中的信子,顫巍巍來回吞吐着。
眼見孟雲華離她越來越近,她心裡着實有些害怕了,左腿着力,連忙後退了幾步,躲進了角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