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人拍拍她的手,順勢攬住了她的肩,就像她小時候那樣。
而她的腿上卧着孟繁樂的身子,女孩兒正值豆蔻年華,此時,正甜甜地睡着。
一輛平頭馬車上,坐着三個人,不同的年紀串聯着,像極了一個人漫長的一生。
風從車簾外吹進來。
在這蕭然的風聲裡,孟雲華聽見母親在她耳邊喃喃道:“所以啊,我就想着,這一趟你回來,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再走了。你是我的孩子,我僅剩的孩子。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餘下的日子,你可千萬要陪在我身邊,别再讓我,再為你擔心受怕了。”
一路再無話,約莫一個多時辰後,馬車到了元英巷,孟雲華外祖家便是在這巷子裡。
孟夫人姓随,祖上并不是永安人。前朝覆滅時中原大亂,她父母便随着南遷的遺民,一路流徙到了永安,從此在這座邊陲小城安家落戶。
據說随家祖上也是闊過的,一到了永安,便買下了城北的園子和幾間鋪子。随家老爺子腦子活,也認得些人,幾十年經營下來,如今雖已作古,随家卻已成了永安排得上名号的人家。
先前的弟子腳程快,事先将來龍去脈對随老夫人說了,待孟繁樂一行人下車時,吃住等物事已是一應俱全了。
暮色冥冥,往自兩旁綿延而去的白牆看,随園似乎不算小。
門上挂着幾盞燈,赤黃的光溫暖蓬松。棗褐色的門大開着,門邊站着一個圓臉嬷嬷,穿着一身山埂紫襦裙,約莫六十來歲,眉眼彎彎的,瞧着一團和氣。
孟雲華笑着朝她行了一禮,口裡喚道:“姜嬷嬷。”又攜了孟繁樂的手,讓她喚人。
孟繁樂睡了一路,被叫醒時,人還沉在夢裡,便是這會兒下了馬車,走上台階來,頭腦尚是混混沌沌的。乍一聽孟雲華讓她叫人,無意識地躬身施了一禮。動作規規整整,行雲流水般順暢。
姜嬷嬷伸出的手驟而一頓,眼裡閃過幾分猶疑之色,可她畢竟是經年的老嬷嬷,轉眼便扶起了孟繁樂,笑着道:“這是小小姐吧,真是個漂亮的孩子,笑起來時和表姑娘幼時還真有一兩分相似!”
孟雲華捂嘴笑,“她性子有些像我,長得卻不像我,更像她阿爹些。”
“都好都好。總歸一人一半,也不曾偏了誰去!”姜嬷嬷笑着招呼道,“外頭冷,都進去說吧,老夫人得了消息,早早命人備了酒菜和暖爐。”
一行人便往裡走。
孟繁樂被孟夫人攜着走在前頭,一進門,便見兩低一高三面照壁,燭輝昏黃,圖案看不太清晰。繞過影壁是一間甚為方闊的廳堂,那是随園的正堂,飛檐翹角,青瓦白牆,檐下正中一副牌匾,上有四個渾厚古樸的大字——光清月明。
然而孟夫人卻并未進廳堂,反而沿着一側的遊廊徑直朝堂後走去。
穿過月洞門後,便能遠遠瞧見幾間寬闊的屋子,正中那間的門頭之上,寫着暢和堂三個字。屋裡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再走近些,便見起坐間内坐着一個老妪,發白似雪,儀容端方。
她想,那便應是阿娘的外祖母,随老夫人。果然,未待他們走近,那老妪已然起了身。
“華兒!”老妪喚道,剛一開口,孟雲華便紅了眼眶,将林瑜交由青廬扶着,快步朝正堂奔去,哭倒在随老夫人的懷裡。
她什麼話也不曾說,隻是一個勁兒喚着——
“阿婆……”
“阿婆……”
“阿婆……”
她已經好些年沒見到随老夫人了,上一趟回來時,她頭發還是青黑的,現下已然全白了。她在心裡算了算,随老夫人已七十有八了。
姜嬷嬷眼圈一紅,悄無聲息屏退屋裡的幾個女使後,從懷裡取出一方帕子揾了揾眼淚。
随老夫人倒還算平靜,隻拉着孟雲華的手,哄孩子般,一遍又一遍地撫着,“好了,好了,華兒,你莫要哭了,女兒家的眼淚珍貴得緊……”待她止了聲,方才緩緩道:“事情的經過我都聽苗淵說了,說你帶着夫婿和孩兒回來,你爹爹發了脾氣,還動手傷了人,是不是?”
她點點頭,心頭一酸,“阿爹也太狠心了!”
“不是他狠心,他不僅是你爹,更是出雲谷谷主……出雲谷延綿百餘年,其間盤根錯節,百弊叢生,他深陷其中,亦有他的難處,你是他的女兒,也要體諒些才是!”
一席箴言,似乎分毫不差戳中了孟雲華的心思,她垂着頭,将下巴抵在随老夫人的腿上,“我何曾不知道他的難處,隻是我的話,阿爹他是從來聽不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