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他就是這麼個脾性……”随老夫人擡起頭,深吸了一口氣,再俯首看向她,聲音便裡多了一絲憂色,“我并不是要苛責于你,隻是華兒啊,這一回,你所做之事,着實是出格了些!縱是你爹不同意,你也可先将人帶回來讓我瞧瞧,你信不過你爹,難道還信不過我麼?若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我也能給你做做主,先将那名分做實了。有了媒聘和婚書,你爹也不好再說些什麼!你看,如今鬧成這副局面,即便我強留了你,你又要如何在永安過下去啊……”
孟雲華含淚哽咽着,點點頭,“您說得是……”
林瑜上前幾步,“撲通”一聲跪在随老夫人面前,“老夫人,不關雲華的事,是我的錯!我有眼如盲,看不見雲華的好,生生耽擱了她半輩子,是我對不起她……您若有怨怒,那也是應當的,我隻求您萬萬不要再怪罪于她,一切責罰,都由我來受着便是,您便是刀劈斧砍,我也絕不會退卻一步。”
說着,俯身“砰砰”幾聲磕下去,然而背脊仍是直的,鐵打銅鑄一般,直着俯身,直着仰身。
孟繁樂被眼前的一幕驚愣住了,原來她所猜測的,竟然是真的,她阿爹阿娘,竟是無媒無聘,私自在一塊兒生下了她!
怪不得她那外祖父要一掌劈死她!
木已成舟,然而他們一家人卻還是要在永安生活下去,她瞧了瞧端坐在上首的老婦人,如林瑜一般筆直地跪了下去,一同求道:“請老夫人不要怪我阿娘!”
“姑娘家,動不動就跪,傷了膝蓋如何是好。”随老夫人瞧了她一眼,示意姜嬷嬷将她扶起來,而後一言不發,隻拿左手拇指摩挲着食指上那一枚晶紅的紅翡石榴戒指,将眼擡着,直直看向外面的園子。
夜黑着,天上一輪銀線似的新月,縮着一身黯淡的光,一動也不動地僵吊在東南方的天上。
前頭兩方屋角處栽了幾棵樹,不高,梢頭立着幾隻鳥,拍拍翅子,從這頭飛到那頭,忽而像是被樹叢中的什麼東西恐吓了一般,啞了聲,直愣愣地栖着,不肯再動一步。
而屋子裡,靜得發沉,除了燒着的炭火“噼啪”迸發出幾點火星子,再無任何聲音。
好半晌,随老夫人打破了沉寂,“罷了,罷了,事已至此,便是我責罰你,也無濟于事了!”她又垂眼看向孟雲華,鄭重道,“華兒,你是我看着長大的,我知道你的為人,也知道你絕不會是那些個一頭紮進渾水裡,敗盡聲名也不願意上岸的癡人。今日,我隻問你一樁事——”
“您問。”孟雲華喉頭哽了哽,直起身道。
“我問你——”随老夫人目光如炬,铿然道,“事到如今,你可自認自己有錯?”
“我……”
“你先别急着回答!我隻告訴你,人生何其漫長,世俗的對與錯,隻是一時的準則,沒準什麼時候便改弦更張了。你且問問自己,你可有錯?你若有錯,那麼補過拾遺,我留你一宿,明日你們一家人自去向你爹爹認錯,他雖粗莽固執了些,卻并不是蠻不講理之人,你好好兒與他把事情講明了,他也不會太過為難你;你若認為你沒錯——”随老夫人低下頭,長歎一聲,聲音也軟了幾分,“你是在我跟前長大的,我自問不會将你看走眼……若你認為自己沒錯,想必你應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此,我也願意上門去幫你說情賠罪。我人雖老邁,但在你爹以及那些人面前,還是有幾分面子的。”
衆人一驚,孟夫人愕然道:“阿娘,您說什麼呢!長輩親自登門去給晚輩賠罪,這豈不是要折煞他孟元徽了!”
随老夫人不去管她,隻盯着孟雲華的眼睛,複問了一遍:“華兒,我且問你,你可認為自己有錯?”
有錯嗎?
孟雲華問自己。
數十年的歲月在腦海來回地晃,她想了又想,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棵樹。
起先是蔥綠的、新生的樹,後來長大了,風一吹,落光了葉子;到了如今,枝幹是光秃秃的,卻開滿了花,碩大的紅花,那花越開越大,自黑暗中撐開一個小小的口子,朝着光明之處燦然開去。
她心知那花總是要枯萎、要落下去的,隻有花落下去,才會發出葉子,才會愈漸蔥茏,越長越高,才會長出果實。
她明白,卻從不後悔。
如此,她正色道:“沒錯。”她擡起臉看向随老夫人,兩隻眼睛燦如星子。她又重複了一次,“我沒錯。”
她說得硬氣,三個字直挺挺地自她嘴裡蹦出來,一點兒也不畏懼。
随老夫人眼眸微動,哼了一聲。
那聲音更像是歎出來的,說不上高興還是憤怒。
孟繁樂聽了便有些惴惴不安,不由得去看孟雲華和孟夫人,哪知她們也是一副忐忑模樣。
半晌,随老夫人揮了揮手,朝孟雲華道:“行了,我知道了。大夫已在孜安院候着了,你帶着你夫婿過去吧,别耽擱了傷情。”說罷,便端起茶盞,半掩着蓋子,徐徐将浮在上頭的茶沫子吹開了。
堂前傳來幾聲鳥鳴,啞啞的,磨折着衆人的耳朵。
孟雲華想要說些什麼,孟夫人卻朝她使了個眼色。她心下無奈,隻得恭恭敬敬應了聲“是”,自暢和堂退了出來。
當天晚上,獨自歇在丹瓊閣的孟繁樂幾乎一夜未眠——她擔心孟雲華和林瑜之事,會成為人們口中茶餘飯後的談資。
也不知怎的,她明明沒有記憶,卻幾乎能想象到那幅場面:長長巷道的角落裡,三五個人圍坐在一起,或驚愕,或嘲諷,或鄙夷,似笑非笑,聳眼挑眉;若有人來了,要麼尴尬笑着作鳥獸散,要麼将人拉扯進來,眉飛色舞地将方才的說辭,再添油加醋說上一遍,間或穿插自己模棱兩可、是是而非的評論,如此循環往複,直至滿城風雨,人盡皆知。
她極其害怕孟雲華和林瑜落到這般境地。
好不容易熬到清晨,用了飯後,女使碧山告訴她,說随老夫人親自去了出雲谷。
難道随老夫人真信了她阿娘的話?
她怔忡不甯地想着,袖籠裡的手緊緊握着,短白的指甲将掌心掐出了好幾道月牙狀的深痕。豈料到了晌午時分,孟元徽竟跟着随老夫人一道過來了。
孟元徽身形高大,她站在丹瓊閣二樓,一眼便看見了他。他已過了月洞門,正沿着長屏軒東側的回廊往園子深處走來。
彼時孟雲華忙着照顧林瑜,并不在她身邊。
她尚記着昨日他提掌劈向她時那副暴怒模樣,便躊躇着是否要去孜安院孟雲華處避一避,誰想木樓梯上卻突然傳來一陣勻緩的腳步聲。碧山敲了敲門,說随老夫人身邊的女使常笑來了,要請她過去見一見孟元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