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徽在林芳榭等她。
那是處三面臨水的小小亭台,四面敞開,挂着幾片芽綠紗幔。若站在正南面的石闌幹旁往前望,除了一片碧瑩瑩的湖水,最顯眼的便是湖對岸綠蔭環繞間的孜安院。
因着夢魇的緣故,她怕水,未從穿湖而過的連曲橋過來,反而生生繞了半個園子,走到林芳榭。到了也不敢走近,隻敢站在北邊的回廊上,遙遙立住——既離水遠遠的,也能離孟元徽遠遠的。
好在孟元徽今日倒還溫和,見了她,隻掀了掀眼皮,繼而負手走到闌幹旁,昂首道:“聽你太婆婆說,你十四歲了?”
“是。”她低着頭,将眼角的餘光往上瞟。
孟元徽穿着身蒼色連珠紋的袍子,腳上蹬一雙烏皮六合靴,靴筒甚高,高到袍子裡頭去。習武之人六感敏銳,她正要瞟到他的側臉時,叫他察覺了,他頭一轉,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迅速将眸子低了下去。
孟元徽瞧了她兩眼,這似乎還是他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孩子。
杏眼,圓唇,尖尖的下颏,和孟雲華并不像,和林瑜卻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然而無論像不像,她都已是他的外孫女了。
他“哼”了一聲,轉回頭,高闊的鼻翼翕動着,手一滞,碰到了石闌幹上盛放魚食的青瓷盤。
永安的太陽烈,曬了一上午,魚食裡的水汽都被曬幹了,他拈了些在手裡,來回搓着,硌得指頭上的粗繭子木木地疼。
他莫名地惱怒起來,索性将那一盤魚食盡數倒進湖裡。
肥碩的錦鯉一擁而上,搶食殆盡,而後又搖着紅黑相間的大尾巴悠悠然離去了。
湖面開闊,原本隻倒映出那碧清的天、沉綠的樹以及被樹掩映着、虛虛露出一角的青瓦白牆,誰料那幾尾魚一攪,一下子全亂了。水色粼粼,被無遮擋的陽光照着,亮得刺眼。
刺他的眼。
他沒有閉上眼。
他站着,望着波光,望着湖,望着湖岸的樹,望着樹後的屋子,望着屋子,緊緊地望着……
不過短短一夜,他似乎憔悴了不少,兩張薄薄的眼皮,爛褥子似的遮去一半的眼珠子,眼下一片烏青,凸出兩方眼袋,像夏天裡鼓囊囊的□□肚子。
半晌,他緩緩道:“十四歲,那也該懂事了……你太婆婆已和我說了,要将你們一家人留下來……日後你便住在這園子裡罷。你太婆婆重規矩,你要聽她的話,好好跟着她讀書學禮儀,切不可如你阿娘一般驕縱任性。”
聲音硬闆闆的,面色卻緩和了下來。
孟繁樂低着頭,他又背對着她,并未看見她一雙微愠的眼,隻聽到她又說了一聲是。
輕且淡,沒有任何情緒。
他又看了她一眼。
那女孩削瘦的兩肩微聳着,颌骨清隽,低頭間,隻凸出一杆纖細的鼻……
他眼前一白,恍惚看見了許多年前,滿山的木棉開得燦爛之極,樹下一個梳着雙環髻的小姑娘朝她他笑,一邊笑,一邊叫他阿爹。那日陽光極好,照在她身上,幾乎要将她融了去……
确實是融了。
然而卻是融在他的記憶裡。
他身形一滞,眨了眨眼再去看時,方知自己看錯了人。
他揮了揮手,示意孟繁樂退下,自己一個人在林芳榭裡坐了好久,直到亮白的太陽漸漸變得蒼黃,黃影子潑潑灑灑落到他身上時,他才匆匆去了孟夫人所住的松華樓。
孟雲華也沒去見他,他也沒去見孟雲華。
日暮時分,他帶着孟夫人辭别了随老夫人,繞去了林芳榭,朝東邊的光清月明走去。正逢孟雲華自孜安院出來,要去往暢和堂,父女倆隔着一片寬闊的湖面同向而行,卻看也未看彼此一眼。
直到遠遠傳來關門的聲音,孟雲華才驟然一愣,惶然擡起眼來。
她茫然張望,不知望些什麼。
東邊的天上出現了一點月影子,比昨日粗了些,像銀白的彎鈎,它一動不動挂在天上,卻白辣辣地,鈎人的眼。
鈎她的眼。
哦,原來她隻是看在月亮。
新生的,彎彎的。
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