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園不小,除去那潭橫亘在園子中間的玉缥湖外,兩岸還蓋了不少屋舍;另有軒榭相對,廊橋相連,疊石築山,曲徑幽亭,倒像個江南的山水園林。
她的住處在玉缥湖的南邊,是座飛檐翹角的兩層小樓,名為丹瓊閣。
閣前約莫四五丈處便是湖水,湖岸設了石闌幹,闌幹和湖岸間的空隙裡栽了一排灌木,半人高,正擋住了那潭碧沉沉的湖水;屋後栽了數十根尖頭青竹,竹色蒼翠,足足有兩三丈高。
而孟雲華和林瑜所住的孜安院,就在她那座小樓的西側。
林瑜的傷勢并不太重,又恰逢孟雲華舅父沉朔先生在家,他親自把脈開方施針,不過将養了半個月,林瑜便好得七七八八了。
沉朔先生名喚随月生,是孟夫人唯一的胞弟,自小便鑽習醫術,如今年過半百,已是名動一方的仁醫。隻是他是個“藥癡”,常常為了一味藥材翻山越嶺,幾月不回,因要尋到他的蹤迹,也不是易事。
也不知怎麼,他這般随心所欲的性子,竟然瞧得上林瑜。養傷那幾日,林瑜日日去山鬥齋拜訪他,他也沒嫌人煩,反而将珍藏的好茶拿了出來,兩人一道品茶下棋。
轉眼就是臘月,随月生不打算再出門采藥了,林瑜卻是個閑不住的人,傷将将好,竟說要同孟雲華去更暖和些的燕缭玩。
當然,二人并沒打算帶上孟繁樂。
許是放心不下這個女兒,臨行那日清晨,林瑜特意将孟繁樂叫去了孜安院,寒暄一陣後,話頭竟不知怎得扯到了他們來時永安時,路上趕車的那匹馬身上。
“你可還記得烏寶?”
說這話時,林瑜正坐在書案後頭。
書案前側擺着一方青瓷闊口大圓缸,缸裡養了些碗蓮,不是花期,水面上隻有幾片高低錯落的荷葉,空出一大片烏沉沉的水來,有幾尾魚不時在水面上探一探頭。
在水色和晨光交相輝映下,她總覺着,林瑜眼裡閃爍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由心頭一跳,睜大眼睛望着他,急問道:“烏寶怎麼了?”
烏寶是匹好馬,從端州到永安,要翻山涉水走幾千裡的路。
這一路上,都是它拉着他們一行人走過來的。
它性子好,将車停在路邊時,常有調皮的孩子來揪它的毛,它也沒有發脾氣傷人。有一次,他們在深山裡迷了路,正是烏寶将他們帶到了河邊,方才順着水流走出來的。她很喜歡它,到了永安之後,便求着孟雲華将它養在了随園的馬廄裡。
她往前走了幾步,離書案更近了些。
清晨的陽光極好,每一束都亮如金絲,落在她的臉上,将她那一雙眼照得更淺了幾分。她生着一雙琥珀色的杏眼,瞳孔發棕發黃,外側一圈淡淡的灰藍。
林瑜望着那雙眼睛,不由想起自己早逝的妹妹,她也有一雙這樣的眸子,隻是她命格太輕太薄,還未曾見到明滿的月亮,就不幸故去了。
他在心裡默默哀歎一聲,笑着道:“烏寶沒事,我隻是要拿它打個比方。”
“什麼比方?”她松了口氣,卻狐疑地擡眼瞅他。
阿爹,不會是要和她講什麼大道理吧?
見她皺眉,林瑜面色讪讪的,隻是想起孟雲華的話,硬着頭皮問道:“如烏寶這般聰明的馬兒,若驅車時我總用鞭子抽它,你覺得它會如何?”
“當然會反抗啊!必定不會像現在這般乖乖供人驅使,說不定還會故意将人颠得摔下來。”她雙手按着裙子,索性在書案左前方的圈椅上坐了下來,開門見山道:“阿爹,您要說什麼便直說吧,拐彎抹角的,您說着難受,我聽着也難受。”
“是了,你能這般想就很好! ”林瑜神色略松,撫掌一拍,半晌猶豫着開了口,“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這幾天,我和你娘總覺得你有些心神不甯的,走着走着,突然腳步就停了,還時不時四下張望……樂兒,永安很安全,你不用擔心再受任何傷害。”
“‘再’?”她敏銳地抓住了漏洞,“阿爹,我曾經被誰傷害過麼?”
在來永安的途中,她曾問過阿娘孟雲華,卻反被孟雲華懷疑她是被髒東西奪了舍。在親情和武力的夾擊下,她再未質疑過什麼。
直到有一天清晨,她意外發現自己的屋子裡,竟然進了個身穿黑衣的人。
彼時她剛從一場夢魇中掙脫出來,全身僵直不能動,也發不出任何聲音,縱然竭盡全力,也隻勉強将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然而不過頃刻間,她又将眼睛閉上了。
她的動作又輕又快,隻合了眼睑,連睫毛都沒掣動半分;可是她的身子,綢被下僵直的身子,仿佛被一條無形的冰淩洞穿了,刹那間,徹骨生寒。
她看見了!
在睜眼之際,她看見在一片迷蒙的光暈裡,連着起坐間的那扇門被推開了,一條細長、發黑的陰森影子,自窄窄的門縫裡,擠了進來。
那影子很小心,無論是開門亦或是關門,都未曾發出一絲聲音。
他佝偻着,看不清臉,瘦,如同一枚生了鏽的銅鈎,一點一點靠近了她的床。
孟繁樂閉着眼睛,看不見他的動作,隻覺得眼前的光蓦然暗了些,便知道那人已經來到了她的床前,站着,将從窗外透進來的光生生遮去了大半。
黑影子似乎動了,她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這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以至于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這聲音的源頭,就在她的耳畔,有什麼東西碰擦着她的鬓發,簌簌作響。
突然,她的臉上多了一絲輕微的刺癢之感,像是發,成縷的發,擦着她的臉,掠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