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認為,任何人都不可能平白無故做出一個離奇的決定,即便是發瘋。在那些看似荒誕的行為背後,一定隐藏着一條徹底吻合人物心意的線索。
阿爹阿娘都是好人,這一點,她從來沒有懷疑過。
可這樣的好人,為何她一提起自己失憶之事,他們就像是掉轉了心性一般,立即便站到了她的對立面,為此,甚至不惜逼迫她,恐吓她——事已至此,她如何不明白,無論是奪舍之說,亦或是方才的忤逆之名,分明就是孟雲華為了阻止她弄清自己為何失憶,故而編出的謊話!
他們不讓她去找舅公随月生,恐怕正是這聲動一方的名醫,能治好她的失憶之症!
難道,她先前的失憶,并不隻是從山上摔下來這麼簡單?
既如此,他們隐瞞之事,又是什麼呢?
莫不是真如她先前猜測的那樣,她經曆了些極其恐怖的事,以至于她隻能忘記過去,才能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事情的起點在端州,那個遠在千裡之外的端州,憑她自己,是無法一個人前去端州弄清事實的。
在這時而死寂、時而嘈雜的屋子裡,她忽而想起了一件事——她右腿上的傷!
那般鋒利的傷口 ,若說是從山上滾下去摔的,她一萬個不相信。
除非是極其鋒利的東西,比如……刀!
隻有鋒利的鋼刀,利落地一劈而下,才有可能在愈合之後,仍留下一道平直的、尖細的,延伸到小腿兩側的,深紅色傷疤。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腿。
修養了這麼些日子,她已行走無礙了。
然而在每一個陰雨之夜,她的腿,在那看不見摸不到的骨頭縫隙裡,都像鑽進了千萬隻蟲蟻一般,它們拼命地啃肉噬骨,令她痛不欲生!
若真如她設想那般,她的腿,是人刻意砍傷的,難道她忘記了,事情就算過去了嗎?
她可從來都不是以德報怨之人。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此時此刻,阻擋她的阿爹阿娘已去了東南邊的燕缭,如此,她的記憶,她要自己找回來!
事不宜遲,當天下午,她就支開了青池,打算去山鬥齋找随月生。
山鬥齋在芙南塢的後面,若自玉缥湖東邊的琅橋穿過去,半盞茶的功夫就到了。
然而她怕水,不敢抄近路走過去,一出丹瓊閣的門,她就右轉,往東走,繞過懷蘆榭,沿着牆根一路往山鬥齋走去。
山鬥齋以南,臨着芙南塢東邊的水面上有座小島。
那島離湖岸約莫丈餘,很小,長寬不過六七丈,隻建了一間極小極簡樸的房子,未置匾額,園子裡的人稱這島為“碧空渚”。
島上兩座橋,一座通往山鬥齋前邊的半亭,一座通往芙南塢。
來永安已有一個多月了,她從沒去過碧空渚。一來麼,她怕水,二來那處又偏得很,根本沒什麼人,就連灑掃屋子的女使婆子,都是兩三日才過去一次。
然而,今日她路過之時,卻看見島上坐着一個人。
那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極瘦,整個人像是被水浸濕,再晾幹後的紙,薄得發皺,貼在灰黃的大氅裡;露出的臉和手也沒什麼血色,遠遠瞧着,像是深冬裡結了白霜的枯枝,又像野草燒盡後,殘存的蒼白灰屑。
他似乎很怕冷。
永安早晚涼,正午時分卻十分溫暖。若此時外頭走上一圈,但凡走得快些,多半都是要出汗的。而那一位少年,明明被太陽曬着,周身卻仿佛裹了一層寒冰一般,微微發顫。她簡直要以為他随時都會暈厥過去。
這人是誰?
他衣着考究,并不像是仆役,她也未曾聽說今天家裡要來客人——即便是客人,又怎會讓他獨自一人坐在偏僻的碧空渚上?
她瞧那少年病恹恹的,又看了看不遠處的山鬥齋,頓時反應過來,那應是她舅公的病人,前來求醫問藥的。
想到這裡,她又暗罵了自己一句多管閑事。
她自己的失憶之症如何緩解尚且還沒一絲着落,竟有閑工夫管起别人來了。她将目光收了回來,自顧自地沿着牆根快步朝前走去。
不知是她的腳步聲重了些,亦或是那少年的耳朵格外靈敏,就在她即将從那座半亭穿過去時,他蓦然睜開眼,遠遠地看了她一眼。
而她,也像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他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