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雙眼睛!
兩點尖尖的眼角,深凹進眉心骨下方的陰影裡去,眼尾挑着,淩厲地挑着,露出眼睛裡那兩星水淋淋的青光。那雙眼,明明亮得出奇,卻沒有一絲活人的生氣。冷,冷極了,淬滿了堅冰一般——從地底鑿出的幽寒堅冰。
隻一眼,便讓她徹骨生寒。
她不敢停留,隻想快些離開此處,腳下生了風似的,想都沒想,便快步繞過碧空渚。直到走出好長一截路,方才覺得那冰冷的感覺消失了。
呼出一口氣,她擡頭一看,前方已是山鬥齋。
山鬥齋是沉朔先生的住處,院落很大,卻極為簡單——三間屋舍,一處藥廬,其餘空地,全都栽植了各類草藥。
她去時,沉朔先生正弓着腰莳弄草藥,便遠遠喚了聲,“舅公。”
沉朔先生“嗳”了一聲。
正是午後,她背光而立,沉朔先生将頭一擡,頓覺得那光有些刺眼,便将眼眯着,笑着道:“樂兒,你怎麼來了?”
她當然不會透露自己的來意。
她清楚得很——孟雲華和林瑜都是聰明人,若真要防着她來山鬥齋,找沉朔先生醫治自己的失憶之症,定然會事先同沉朔先生打好招呼,讓她縱然來了,也隻能無功而返。
因此,她并不打算直截了當地說出她的目的。
人心麼,都是肉長的。别看今時它是往這頭偏着的,沒準揉一揉,掰一掰,明日就要往那頭偏一偏。
這是法子雖笨,眼下卻是最有用的。
她往上摺袖子,一邊摺一邊笑,“我遠遠就瞧見您在除草呢,就想着來問問您用不用我幫忙?”
沉朔先生瞧她一副細皮嫩肉的模樣,料想她平日裡應是沒做過這些活計,便擺擺手要拒絕她。
哪料她竟直直朝着他走來,拉着他的袖子道:“您可千萬别拒絕我!您不知道,阿娘可嫌棄我了,說再過幾個月我都要及笄了,竟什麼也不會,日後要叫人笑話的。她還說,您襟懷坦白,高風峻節,讓我多來您這裡走一走,哪怕我學到您一成本事,也夠用一輩子了。”
似乎害怕他不信,末了,她還補上一句,“若您拒絕我,待阿娘回來,又該罵我了……舅公,我就待在您旁邊,保證不添亂。您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她拖着調子,乍一聽,又是可憐,又是好笑。
得,這理由瞧着冠冕堂皇的,縱然沉朔先生要趕她,一時間也找不到法子了。
“你這丫頭,真是伶牙俐齒!”他哭笑不得,捋着胡子道,“這可是你說的,若是晚些時候你叫苦叫累,我可要狠狠罰你!”
“我保證!”她連連點頭,站直了身子。
這片藥園子極大,溝溝壟壟,圍着藥廬而植,一直延伸到山鬥齋後頭的小山上去。
那小山上長着不少高高矮矮的樹,雖是冬天,卻深深淺淺,綠得很是有些春意,和着蒼青的天、白得虛幻的雲,竟有了那麼一絲不真不實的意味。
蔥茏林木間,隐約露出小樓的一角。
那樓是座二層小樓閣,當中有塊匾額,上頭題着“峥嵘閣”幾個字。因住在園子裡的人不多,便被沉朔先生當做了書房。
“樂兒,你過來!”她正擡頭看着那匾額,沉朔先生朝她招了招手,待她走近,他指着地頭的一棵狀似蔥韭的綠草道:“你看,這就是你稍後要拔除的草,它叫香附子。”
“香附子?”她湊上去一看,“聽着倒像是草藥的名字。”
沉朔先生微微颔首,拿了把小藥鋤遞給她,“是,它是草藥,治療肝郁氣滞,它是很不錯的藥。”
“那為何要将它除去?”她不解。
“它生命力強,又極易泛濫,我不過外出月餘,就長得滿院子都是。這回,我便是想留它,也留不得了。”他笑着,躬身蹲下來,拔出一棵香附子給她看,“喏,就長這樣,葉子細長,根白,表皮泛褐。它紮得深,你拔除之時,得用些巧勁,否則根斷在裡面,來年又會生生不息。”
孟繁樂蹲下來,仔細瞧了瞧香附子的模樣,回頭笑道:“小小一棵草,它也想活呀!”
“可它萬萬不該長在我的藥園子裡呀!再有用的東西,若是不合時宜,還不如趁早除了去。”沉朔先生笑着催她,“去吧!這一大園子的雜草,你且有的忙了!”
沉朔先生說得沒錯。
近來天一直晴着,過于熱烈的陽光曬得土壤闆結開裂,她得花上好些功夫,才能将香附子連根拔除幹淨。她幾乎一刻沒停,直到日薄西山,也隻将藥園子裡的草除了個七七八八,她卻已累得連胳膊都擡不起來了。
“好了好了,剩下的明天再做吧!”沉朔先生淨了手,笑着将她喚進藥廬,“随我來,你辛苦了一下午,我總該獎賞你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