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是‘無夢’。”
芙南塢的喧鬧聲還在持續着,無為心急如焚,抓起一個蜜褐色藥瓶,苦着臉道:“姑娘,案上有本醫書,是先生寫的,抽屜裡的每一種藥,上頭都寫得清清楚楚。您若有興趣,便先瞧上幾眼,稍後我定與您細說,先生那頭實在等不得了!”
“哦,沒事沒事,你快去罷!”
無為朝她躬一躬身,便着急忙慌出門去了。
整個山鬥齋的人似乎都往芙南塢去了。
偌大的一個院子裡,靜悄悄的,隻有風,狼嚎一般從窗外刮進來,将擱在案上的書吹得嘩嘩響。
“無夢?”
她喃喃念着,鬼使神差一般,拿起藥瓶,又翻了翻那本醫書。
那書很有些年頭了,栀子黃的書頁,邊緣一圈更深些,像炊熟碾爛的黃粱,深深淺淺地攤着。
她翻着書,心裡蓦然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此時太陽已偏了西,她站在窗前,窗外明明是一片金晃晃的天,可她卻總覺得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像是起了一場好大好大的霧,蒙着,罩着,叫她看不清它們真實的樣子。
她索性不去管這些,揉了揉眼睛,逐頁翻找起來無夢的藥效來。
無夢,這般美的名字,它究竟有何藥用呢?
是如累喜那般的救命之藥?亦或是見血封喉的毒藥?
她好奇地看,翻着書的手猝然一滞。
黃得發皺的紙上,隻記錄着寥寥幾字:無夢,味甘且辛,無毒性平,慎食,無解,服之入夢,夢醒前塵盡忘,一如新生。
前塵盡忘,一如新生……這說的不就是她麼!
無夢……
難道她并不是碰了頭,而是服用了無夢……
無解的無夢……
她慌極了,站也站不住。
仿佛做夢似的,隻把兩眼死死盯着這泛黃的書。那些細細小小的字,像極了針,有了靈性般,一個接一個地從書上跳出來,跳到她的身上,一頭紮進她的身體裡去,去戳她的心。
她的心嘭嘭掣動,要蹦出來,蹦到她手中那小小的瓷瓶裡去。
它似乎真的蹦進去了。
刹那間,那瓷瓶竟有千斤重,她的手握不住它,險些将它跌下來。
眼前模糊着,她恍若看見那如碧雲一般的夢幻的瓷瓶跌下來,同她的心一起,在她的面前跌得粉碎……
也不知花費了多大了的氣力,她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若無其事将無夢放進抽屜,若無其事走出山鬥齋,若無其事經過芙南塢。
芙南塢裡還喧鬧得緊,她從矮牆外走過,時不時聽到裡頭傳來隐忍着的悶哼。窗子關得嚴嚴密密,藥味卻止不住地潑灑出來,仿佛整個屋子都用熬得濃濃的湯藥擦洗過一遍似的。
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站在院子裡,一個低頭沉默不語,一個雙手交叉着滿院子來回走。兩人的打扮,瞧着像是小厮。
她隻朝芙南塢看了一眼,便轉過了頭。
裡頭的人受傷了麼?
倏而又自嘲一笑。
她自己何嘗不是傷痕累累,隻是傷在心裡,無人知道罷了。
前頭是琅橋,橋下是深深的湖水。她仰着頭,隻顧着不讓眼裡湧動的東西落下來,沒有一絲猶豫,就踏上橋去。
碎瓷拼就的魚鱗蓮瓣紋自她腳下飛快地往後退。
水,被斜陽染就的紅沉沉的水,隔着細細窄窄的闌幹,在她身子兩邊,紅鱗一般緩緩晃過去,映出殷紅的雲,蒼紅的樹,血紅的太陽——那留在天上最後一點,如一彎新月的紅弧。
碧山遠遠地就看見了她,急走幾步迎了上來,“您去哪兒了,青池回來沒尋到您,可要急瘋了!”
似乎發現什麼異樣,碧山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唇張了張,想問些什麼,卻隻是伸手拍了拍她身上的灰。
她抿嘴笑了笑,“嗨,我去舅公那兒了,除了一下午的草,可将我累壞了。”說着,把袖子掩着嘴,打了個呵欠,“晚飯我就不吃了,我要好好睡上一覺,你們可别來吵我!”
聽見她的聲音,青池從懷蘆榭跑了過來,頭上還沾着幾片翠綠的草屑子,一見她便叫“姑娘”。
她害怕她們再問,便笑呵呵地将幾人都推出門去,輕輕地将門關上了。
落了門闩後,她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依着門,身子就往下落。
她坐在木樓闆上,僵直地伸着腿,一動不動。
太陽終于落了,蒼紅的斜晖被黑影子拖拽着,自她的臉上,樓闆上,窗台上一點一點拖下去,最後化作西邊最後一絲的孤黃,自此消失了。
光沒了,聲音又上場了。
鳥,叽叽喳喳的鳥,一遞一聲聒噪地叫。
角落裡的更漏也沒放過她,漏不盡似的,一滴,一滴往下落。
“啪嗒……啪嗒……”格外清晰。
她幾乎可以想到那小小的一滴水,是如何落下,又是如何同那一大片水融合的——吵,太吵了,吵得她兩眼發昏,不受控制一般,想要發狂!
她掙紮着起來,撲過去,使出全部的力氣将那喋喋不休的東西掀翻了。
“咣當——”
更漏傾覆,水潑了一地,肆無忌憚朝四面八方流去。
那一掀,幾乎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急喘着氣,胸口上下起伏,整個人不受控制一般往下倒。
來不及揀一片幹淨地方了。
或者說,她根本就不在乎了。
她癱倒在水迹子上,水迹子先是一頓,繼而快速往回縮,縮到她的衣服上,沒一會兒,就被吸幹了大半。隻有水的邊緣處,還留着幾隻曲曲折折的、濕漉漉的角,像她瑟縮的,心髒。
沒去管那一身濕衣服,她睜着兩隻眼睛,借着一絲模糊的月光,看那更漏,看它來回地晃蕩。
沒了水,更漏上的時間又下去一截。
眼睛蓦然一酸,若是她的時間也能往回移就好了,移回晌午,她定然死死待在屋子裡,不踏出房門一步去,那樣,她就不會知道她曾被寄養,更不知道她曾服用過無夢……
可她又是那般了解自己。
倔強的、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自己。
縱然再來一次,她仍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多麼無奈,又多麼可笑……她不能騙自己!
她站起來,站在窗邊,一動不動,眼睛靜靜地睜着,看窗外的山,看山後的天,看天上那彎被愁雲遮住的弦月。
更鼓聲聲敲着,一次比一次長,一次比一次遠,最後徹底地沉寂了。
山的影子灰了,天從幽幽的黑,轉成了淡淡的紫。此時沒有月,沒有雲,沒有星子——一夜,就這麼過去了。
沉默了這麼久,她的身子僵麻了,可心卻是從未有過的清明。
無夢,她是吃了無夢,可那又怎樣?
總會有辦法的。
縱然沒有解藥,她也可以一個一個去問,一個一個去找。月是落了,太陽卻總會升起來的。
天高地闊,來日方長!
她丢失的記憶,一定可以找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