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俪眼皮上翻,坐着的姿勢令她不得不仰視祝希。
昏暗的光線下,外孫女朝氣蓬勃的面孔在暖黃的色調裡是那樣模糊。
方俪在記憶裡不斷搜尋着關于她小時候的記憶,卻發現找不到一塊符合當下的祝希的碎片。
童年時期的祝希,是不愛笑的。
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死氣沉沉,在一衆兒孫裡特殊到顯眼。
無論是喜慶還是沉重的場合,她都是這個樣子,躲在父母身後,一副不中用的樣子。
方俪光是看她的精神面貌就覺得這孩子難成器,而祝希也果然在上了幼兒園以後,成為了全校最喜歡哭、最難哄也最棘手的小朋友。老師的投訴電話一個學期打了不下五次,不是說她不願意配合大家做遊戲,就是說她睡覺的時候總是睜着眼睛。
方俪私底下和倪霏提過好幾次,讓她把祝希放到自己身邊來養。
那時候她還年輕,剛從教育局退休,身子骨硬朗。兒女們又都優秀,繼承她的衣缽,光耀門楣。
方俪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她更會教養小孩了。
所以即便祝希的棱角鋒利,她也堅信,憑借自己的手段,就算這孩子隻是塊石頭,也能被她雕琢成玉。
一開始祝勐和倪霏都不舍得,但是随着祝希年紀越來越大,到了要上小學的年紀,成績還一直平平。而這孩子一向又是個不機靈的,怕是拿到了私立學校入學面試的資格,也沒有進入的機會。
年輕的父母覺得自己不得不為天資稍欠的女兒做長遠打算,于是一咬牙,把祝希領到了方俪膝下,度過了一段漫長又粗粝的時光。
之所以用粗粝這個形容詞,是因為方俪至今都還能感受到這粒沙子在自己手中的觸感。
她後知後覺地明白,這個孩子是顆炸彈。
如果不及時矯正,将她教育得和家裡其他人一樣規矩、懂事,那麼在未來的某一天,她絕對會将方俪苦心經營了那麼多年的驕傲和幸福夷為平地。
方俪不允許自己有這樣一個平庸遲鈍的外孫女,更不允許自己引以為傲的倪霏有這樣一個桀骜不馴的女兒。
于是她偉大地獻出了自己的時間和耐心,意圖将其矯正。
但是她忘了,拆彈的容錯率很小。
稍有不慎,就是滿盤皆輸。
究竟是因為什麼事情而氣到發抖,繼而狠狠地甩了祝希一個耳光,方俪已經記不清楚了。
她想那原因或許并不重要。
因為她對祝希的不滿一直都在增長,從未消退。
小到吃飯的時候沒有端碗,大到單元測試沒能拿到滿分,樁樁件件都是憤怒和焦躁的積累,直至溢出。
“外婆,我的右耳聽不見了。”
原以為隻是一次小懲,可第二天早晨祝希卻捂着自己的耳朵,臉色蒼白又平靜地對她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醫生判定是極大的外力刺激導緻的耳膜穿孔,在迎上方俪沉重的表情時,對方還多心地問了一句:“真的是小孩子自己摔倒了嗎?”
方俪沒有回答。
從醫院出來以後,看着檢測報告上面的文字,她定睛讀了三遍,将醫生建議的進一步檢查抛到腦後,開車将明天就要期末考的祝希送回學校。
她說服自己沒事的,醫生也說了大概三到八個月就可以自愈。
如果順利的話隻需要一個暑假的時間,她甚至不用告訴女兒孩子出事了,因為她一直都把祝希照顧得很好。
那天的晚餐上,方俪特地給祝希拿了勺子,而不是筷子。
祝希喜歡用勺子吃飯,盡管夾菜不那麼方便,但是她喜歡。而方俪以“别人都是用筷子”為由,沒收了她使用勺子的權利,強迫她從此以後隻能用筷子吃飯。
小小的縱容,是她虛僞的歉意。
“不要告訴爸爸媽媽,免得他們擔心。”
那時候的祝勐被外派,倪霏又忙着升職,得知母親願意在假期裡繼續照看祝希,他們還松了一口氣。
于是小小的祝希每天隻用一側聽力看雙語動畫片、聽英語啟蒙歌。
方俪每天睡前都會檢查她的耳朵,問她右邊能不能聽見聲音。
得到祝希搖頭的答案後,卻仍不帶她去醫院。
祝希仿佛洞悉了外婆的心虛和畏懼,漸漸地開始假裝聽不見起床鬧鐘、方俪的呼喊和各種需要她用耳朵去聽的預習課程。
方俪一開始體諒她需要痊愈的時間,于是稍微松開了攥住她的繩子。
但是在某次撞見祝希沒有在寫作業,而是在看漫畫書以後,方俪這段時間以來的所有小心翼翼都凝結成了憤怒與暴戾。
她又打了祝希一巴掌。
祝希和上次一樣,沒有哭,隻用一雙霧蒙蒙的狐狸眼靜靜地望着她。
那時候的方俪并不知道,這是那孩子求饒的方式。
她隻知道,自己最讨厭的就是祝希的眼睛。
太不幹淨,不純粹,不像個小孩。
更不像他們家的小孩。
他們家族的人都應該是睿智的、聰慧的、正直的,且在面對方俪時是恭敬且感恩的。
這些品質,尤其是對她的品質,方俪在祝希眼裡從未見到過。
她氣急了,面對祝希捂着被打的那邊臉頰的動作,破口大罵:“你就裝吧,我看你還能裝多久。你的耳朵是不是早就好了?隻是你不想學習、不想聽我的話,所以才一直裝聾?!”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祝希的右耳流出了血。
站在檢查室門外,方俪的手心後知後覺地泛起灼熱感和疼痛。
在怒火消散了些許以後,她才反應過來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
大到她的手指和手腕都在顫抖,抖到拿不住檢驗報告。
祝勐連夜趕了回來,倪霏正闆着臉坐在祝希的病床前。
她的眼睑泛紅,臉色蒼白,很明顯已經哭過。
而方俪坐在她一步之遙的沙發上,一言不發。
甚至在見到狼狽推開門的祝勐以後,依舊平靜端莊到眼前的結果隻是一場意外。
祝勐下意識想要沖上前質問,卻被倪霏狠狠地攥住。
“你攔着我幹什麼?!你把女兒交給你媽帶,結果她就帶成這樣?!”
女兒将急紅了眼的女婿扯出門外,也将那些打擊方俪自尊心和傷及顔面的話鎖在門外。
方俪看着病房外的陽光,攤開手心,發呆似的觀察起了自己的掌紋。
那個夏天的後半程,她一個人呆在偌大的家裡,像往常一樣讀書、寫字、出門打太極,空閑時還會請附近的有頭有臉的鄰居到家裡觀花聽戲。
沒有了祝希的地方,她覺得空氣都清新多了。
等再見到這個外孫女,已經是兩年後。
她長大了很多,出落得越發亭亭玉立,看起來已經初具淑女的雛形。
除了那雙狐狸眼。
一雙過于深邃且隐隐藏着憂郁的眼睛,不應該出現在一個孩子的臉上,尤其是那個孩子還總喜歡注視着你。
方俪覺得很惡心,甚至到了生理性反胃的地步。
倪霏像以前一樣帶丈夫和祝希來看她,夫妻兩人平靜的反應,和祝希乖巧的一聲“外婆”,讓方俪明白,倪霏把所有的事情都解決得很好。
無論是女婿對她的怨恨,還是祝希對她的輕蔑,甚至乎是倪霏自己的掙紮,她都處理妥當了。
不僅将大家的生活都拉回正軌,還維持住了方俪作為長輩的地位。
這件事情甚至連倪雯和倪震都不知道。
她這個長女永遠都是這樣令人滿意,挑不出錯處。
可也是因為這樣,方俪才更加不滿意祝希的存在。
她說服自己,既然如此讨厭,就不需要再上心了。
而究竟是真的這樣想,還是出于逃避,害怕自己再步步緊逼就會打破女兒好不容易挽救的局面,方俪沒有為難自己去深究。
在外人眼裡,這段過往簡述起來就是,頑皮的外孫女傷害了外婆的淳淳教誨之心,讓一向疼愛小輩、對他人寄予厚望的方俪心灰意冷,從此不再插手祝希的管教。
這樣的版本雖然讓别人認為從未失手的方俪有朝一日也會遇到無法馴服的孩子,但是不會洩露她對祝希所做的一切。
方俪默認了。
這麼多年以來,她都始終沉浸在自己的劇本裡,出演着問心無愧的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