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霏緊抿着雙唇，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克制住自己的面部肌肉。

她做了兩個深呼吸，看似冷靜下來了要和祝希講道理：“寶貝、寶貝，你聽媽媽說，你聽我說好嗎？我知道你恨外婆，你恨她讓你吃了那麼多苦，恨她讓你的耳朵到現在都沒能恢複到以前的水平。但是，但是她到底是你的家人啊，你身上也有流着外婆的血的，骨肉至親之間有什麼不能原諒的呢？”

這樣的昵稱祝希隻有小時候聽過，在她還沒有“叛逆”以前，倪霏和祝勐都稱她為寶貝。

即便那時候的她再怎麼被老師投訴、學習成績上不去、頑皮搗蛋，爸爸媽媽都把她視為掌上明珠。

她和祝勐原本也是一對很好的父母，可是方俪改變了他們，用改變祝希的那種方式。

倪霏看起來很崩潰，她單手擦去眼淚，把垂落的鬓發往上捋，意圖繼續說服祝希。

“你看，之前心理醫生和媽媽不是都和你說過很多關于這件事情的解釋嗎？外婆不是故意的呀，外婆當時那麼做隻是希望你成為一個能被别人喜歡的孩子而已……”

“那媽媽，您信了麼？”

“……什麼？”

祝希不為所動：“你已經是一個好女兒、好妻子、好母親了，那你相信外婆是愛你的嗎？”

就在大約一個小時前，他們在病人的一牆之隔外讨論遺産分配的問題。

倪震說媽很早就委托律師拟好了遺囑，待她死後百分之七十的現金都歸他這個兒子所有，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兩個女兒一人一半。因為倪霏和倪雯都沒有兒子，所以方俪名下所有的不動産，包括老宅全都歸在倪辛名下。

錢不能代表一切，但是能夠代表份量。

祝希沒有錯過聽到這番話時倪霏的表情，作為長女她為這個家付出太多，被偏心對待怎麼可能不痛。

其實倪霏心裡很清楚方俪的話是個謊言，即便是真的媽媽愛的也隻是她所擁有的身份，假設她在人生當中的任何一個環節沒有達成母親的期待，倪霏所面臨的下場不會比祝希好到哪去。

所以她一直跑一直跑，跑到筋疲力竭。

可是她不明白。

這路途沒有盡頭，母親的死亡才是終點。

祝希不想做和她一樣的“女兒”。

她是怎麼提出離開的，祝希已經忘記了。

隻記得聽到她要走。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好看，但是忙着查看方俪的狀态，沒有多說什麼。

倪震拍了拍倪霏的手臂，意思是讓她管管祝希，倪霏卻沒有理會。

祝希不知道媽媽是生氣了還是幡然醒悟了，但是她無所謂。

因為她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課題。

她還在解決自己的，不想也不能幫媽媽去處理她的困境。

祝勐提出送她回去，但是祝希暫時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在外面住的事情，所以拒絕了。

他塞錢給祝希，祝希問他微信裡還有沒有。

“晚點轉給你。最近天氣多變，你别感冒了。”

“嗯。”

祝希打了車，在等，祝勐站在旁邊陪她。

她突然問：“爸爸，你有沒有什麼想和我說的？”

“嗯？沒什麼想說的。”

“你不罵我嗎。”

“這，沒什麼好罵的吧。爸爸相信你有自己的立場和選擇，再加上你已經長大了，很多時候自己拿主意就好。”

“那如果今天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奶奶，我還是要走，你還會這麼說嗎？”

祝勐臉色變了變，沒回答。

車來了。

“爸爸再見。”

“回去路上小心啊。”

祝希關上車門，他還站在原地。

地上掉了兩個煙頭，他還打算再抽，卻發現自己煙盒裡的數量不對。

祝勐捏着癟癟的外包裝，紙盒的口收縮了又張開，像人哀嚎時的嘴型。

夜深了。

祝希的指尖怎麼捂都捂不暖，賀昶生氣自己的氣，将她的手放進自己的腹上。

他說不會。

“為什麼？”

得知來龍去脈的他隻會加倍心疼祝希。

“是她不好，你沒有做錯事。”

“即便我這樣想？”

“論迹不論心。你隻是想，但是她生病和你沒有人任何關系。”

祝希靠着他很久沒有繼續說話，他知道她是想揭過這個話題。

“我家裡人是不是很讨厭？”

“是。”

她擡頭，“我媽媽今天說的那些話如果有哪裡讓你不舒服，我替她向你道歉。你别放在心上。”

“沒有讓我不舒服。”

賀昶摸了摸她的臉蛋，上面殘留未幹的淚痕，他的指腹順着那道軌迹細細抹去的時候祝希才反應過來自己哭過，但是她忘記是什麼時候了。

“祝希，我覺得他們很讨厭是因為他們對你不好。”

“怎麼會？”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沓紙币，厚厚的，“你看我今天帶了好多錢回來。”

他看了隻覺得痛心，如果她願意的話他現在就能給她更多，如果可以的話他真希望自己是她唯一的家人。他們相依為命就好了，不需要任何人來置喙，祝希想怎麼活就怎麼活，哪怕是一輩子都學不會用筷子吃飯也可以。

“很厲害。”他還是誇獎了，希望她的開心能夠再開心些。

“我爸說待會還會給我轉呢，雖然不會很多，但是至少夠我交這個學期的房租吧。這樣的話我手頭應該也能寬裕一點了。”

“祝希。”

“嗯？”

“雖然可能你不太希望我做這件事，但是如果有需要的話你可以花我錢。”

他就算不靠家裡，憑上大學這幾年的積蓄也能夠供她揮霍一陣。花完了他再賺就是了，而且賀昶不覺得祝希的敗家速度會比他賺得快。

祝希不得不承認自己為這句話而感到心動，她其實相信賀昶是真心的，但是讓她确信這個世界上有真愛又很難，所以她總是接受一部分又逃避一部分。

“那我就不客氣了。”

“嗯。”

她從沙發旁邊找到他的手機，“現在給我開親密付。”

“好。”

他當着她的面解鎖，毫不避諱地輸入支付密碼，給她開了兩萬額度。

祝希的理想上限是五千，因為她爸的親情卡就是五千。

盡管祝勐在她成長的過程中也屢次失職，但是祝希不得不承認到目前為止，爸爸已經是世界上最愛她的男人了。起碼在花錢方面不眨眼。

所以在物質上有類似的男人出現，祝希不禁感動了一秒。

祝希當下沒說什麼，決定明天用用看，看賀昶心不心疼。

她的餘光瞥到旁邊桌子上放着的電腦，随口問了句：“這麼晚了，你在忙什麼？”

賀昶才想起來沒有關機。

“新品策劃的事。”

“新店嗎？”

“對。”

她有點打抱不平，“怎麼這也要你來做，就不能請個人嗎？”

“前期投入越少越好，節約成本嘛。”

“那你做的怎麼樣？會覺得很困難嗎？”

“還好。”賀昶打開電腦，熒白的光芒照亮了這一隅，“你有沒有什麼好主意？”

他滾動着設計圖，基本上都是飲品。因為做過市場調研，所以基本上都是大衆所喜歡的口味，雖然沒太大的創意，但是這樣無論是對咖啡師還是小白類型的顧客都會比較友好。

“如果在味道上沒什麼突出點的話，很容易被市場淘汰。”祝希說，“原創和研發确實很難，這個可以慢慢發展，每個月或者每個季度推陳出新。那前期你們打算用什麼吸引顧客？”

賀昶鼠标一滾，一張第三方美工發來的新店折扣海報乍現。

祝希看了看，覺得這個價格隻能說中規中矩。

因為要對标暮色，所以不能做得太低級。如果價格過于低廉，也會篩選掉一部分目标客戶。

價格上無法做文章，就隻能從裝修、服務和品牌特色上下手。

祝希想了想自己平時出去玩，或者刷小紅書的時候會點贊什麼樣的店鋪，翻來覆去地把新店的飲品單和宣傳圖看了個遍，提議道：“要不菜單用手繪圖吧？”

“嗯？”賀昶似乎是有點迷惑。

“這些很簡單的，我可以畫。我覺得比起精緻的拍攝圖，手繪圖不用考慮光影、飲品狀态和還原度，給人的感覺也會更親和。我們畢竟走的不是米其林那種路線，對于大學生來說太華麗的菜單反而沒有吸引力。手繪的話能夠發揮的空間也更多，比如我們可以在旁邊加一點小元素……”

祝希做事總是懶懶的，但是認真起來又極其專注。

“其實我還有一個主意，你聽聽看。我們可以結合暮色的一些特點，比如說音樂。針對現在的流行歌曲和當紅歌手，我們可以用歌曲來當名稱，用歌詞來當簡介，開業的時候還可以做一個點咖啡送點歌機會，我們請幾個駐唱，讓客人移步隔壁暮色收聽，這樣既有上座率，又能白嫖人氣。如果是用周傑倫、陳奕迅那樣的歌曲就更好了，現在很多文藝青年都願意為此買單……”

祝希還說了很多，但是賀昶沒有插嘴，她長時間沒得到回應，于是中途停下來問了句：“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很好。”

“那你幹嘛不說話，吓我一跳。”

“隻是覺得你認真的樣子太迷人了，我不想打斷。”

“……”祝希看了他一眼，“從哪裡學來的油嘴滑舌？”

賀昶不語，其實他從未變過，這些話隻是埋在心裡和說出口的區别而已。

“那賀總這邊通過嗎？”她擺出一副小員工的樣子。

他被這稱呼逗笑，“通過。”

“但是具體還要和譚總商量後才能确定。”

“萬一他不同意呢？”

“我會盡我所能舉薦你。”

祝希想起暮色這個名字的由來，她突然發現好像隻要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話，賀昶就沒有覺得不好過。

她大膽聯想一下，賀昶會不會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對她有好感了呢？

祝希一直認為賀昶對她這麼好是因為，他從未談過戀愛所以盲目付出，以及他本身就是個很好的人。

但是越是深入了解她就越是覺得不對勁，真的會有人甘之如饴至此嗎？

沒等祝希想清楚，賀昶就整理好圖片，合上了電腦。

他捏了捏祝希的手。

“等确認下來了，你來畫菜單，我給你稿費。”

祝希眼睛一亮：“真的嗎？”

“嗯。”

她今天收了好多錢，現在又有賺外快的機會送上門，幾乎要開心得忘掉一切不快。

賀昶真是她的财神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