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娘子你過來。”
荷塘上,一朵傘狀荷葉忽地抖動了幾下,滑落一滴晶亮的水珠,發出“咚”一聲脆響。擠擠挨挨的荷葉往兩邊分撥又合攏,似有人穿行其中緩步至岸上。
蓮香浮動中,張嘉鳴肩膀的衣服生出了幾道微不可察的褶皺:“這是荷娘子,張家的幾代人她都認識。”他手心朝上,像是托起了什麼東西,“這是小松子,年紀還小,所以有些調皮,真身是你旁邊的那棵松柏。它們都是香火供奉下化型的精靈,與這座祠堂共生,性情特别溫順純良。你不相信我的話,可以親自問問它們。”
魏常盈的視線在他的肩膀和手上來回移動,眨也不眨地直望得眼睛發澀泛出淚光。那裡隻有空氣,兩團透明的空氣,但在語言的暗示下,又似乎真的有不一樣的地方。這更接近于一種被窺視的感覺,明明什麼都沒有看到,身體已本能作出反應。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
摩挲着臂上激起的細小顆粒,她坦誠道:“我……相信你,但是我看不到。”
“什麼?”張嘉鳴以為自己聽錯了,錯愕地撓撓頭,不可置信地說:“你竟然看不到?你身邊天天都圍着幾隻小妖,我以為你知道的。”
“有嗎?”魏常盈原地打量了兩圈,同樣感到震驚。
“現在沒有,這裡有門神守着,一般妖怪是進不來的。”
妖怪由天地間的靈氣凝聚而成,它們或是山川之精,或是草木之靈,或是動物修煉成型,或是由意念催化而成。它們有的愛湊熱鬧,多與人類為鄰,有的則一心求道,好藏于大山大河,當中亦不乏有逞兇作惡之徒,好勇鬥狠,做盡禍亂衆生之事。
“我原本隻是想讓火鼠把你吓跑,再通過廣告吸引你來我家住的,沒想到歪打正着引出了那條會噴火的黑狗。當我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巷子很快就被濃霧鎖住,好在火鼠在空間發生偏移的最後一刻沖了進去,好歹也算是發揮點作用了。”
張嘉鳴低頭揉着眼睛,原本放在椅上的墨鏡忽然抖動了兩下,然後晃晃悠悠地飄了起來。魏常盈把這神奇的一幕看在眼裡,臉上雖盡量表現得不動聲色,但微睜的雙眸還是出賣了她的情緒。她暗自揣度着,這是荷娘子還是小松子,抑或是還有其它祠堂精靈在作怪呢?
墨鏡很快便移到張嘉鳴身邊,他默契十足地接過戴上,才繼續說道:“大學城裡居住的大多是人畜無害的小妖精,荷娘子在這生活了兩百多年,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兇狠的妖物,現在我們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底細,你們能活着出來已是萬幸。”
對比起黑狗,魏常盈其實更在意那神出鬼沒的黑袍人:“那個穿着黑色漢服的男人呢?他也是妖怪嗎?”
詭異的召喚,神秘的指訣,未知的力量都在夢境和現實中重疊,這絕對不是巧合,當中一定有着什麼重要的關聯。
張嘉鳴搖搖頭,又重新地躺回到竹椅上,:“我不知道,除了這幾隻小妖我還能知道什麼。倒是日後你還能遇到他的話,不妨探聽一下他的來路,這樣強的外挂可遇不可求,把他變成自己人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心想想法很豐滿,現實卻是骨感的,當初沒死就已經不錯了,還指望她收攏人心,真是高看她的能耐了。
這樣的腹诽他當然聽不到,隻見他擡手遮住大半張臉,手背上皮膚薄得像一層半透明的白紙,能清楚看到青色的血管蜿蜒分布在上頭。他的動作有些奇怪,一停一頓地,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顯得遲緩且僵硬,胸膛起起伏伏,呼吸略顯急促。
魏常盈尚且站在陰涼處,仍熱得渾身黏黏膩膩的,張嘉鳴不僅躺在大太陽底下,全身上下還穿得嚴嚴實實的,看着就悶得透不過氣來。
覺察到他的不對勁,魏常盈猶豫着向前一步,探身問道:“張嘉鳴,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竹椅上的人動也不動,宛若一具剛剛沉眠的屍體。
魏常盈的心蓦地一沉,寂靜的祠堂裡,風息幡止,青瓷香爐中線香升起道道筆直的輕煙,無聲地祭奠着神台上不語的祖先。
“張嘉鳴……”
蒼白的指尖顫抖了一下,黑色衣袖下終于傳來鼻音濃重的回應:“嗯?”
難得帶點血色的唇又變回初遇那天的烏紫色,吐出的聲音有氣無力地,整個人顯得異常疲憊:“沒事,昨晚熬了個通宵,你先回去吧,我要再睡一會兒。”
正常人都能看出他的不正常,魏常盈怕他是車禍的後遺症,哪敢輕易離開:“你不舒服的話我陪你去看醫生,或者讓财叔過來接你也行。”
見她鐵了心不走,張嘉鳴直接下逐客令:“我困了,小松子,送客。”
說罷,身旁的松樹無風自動,迅速生長,一叢枝葉像手一樣伸了出來輕輕往她肩上推,另一叢則指向正門的方向,仿佛在催促她:“主人要休息了,正門就在這邊,客人請快點離開。”
與此同時,腳下的青石闆開始移動變化,一步一步地将魏常盈往外送去。
整座祠堂好像活了過來,一磚一石一花一草在不斷地變化着位置,耳邊盡是石闆碰撞出來的沉悶的聲音。魏常盈哪見過這樣的陣仗,别說要把人帶走,就連站着保持平衡都費盡了全身的力氣,回頭望向祖寝,那裡卻依舊是花木扶蘇,一派歲月靜好。
她咬着牙,有些不太甘心地大喊道:“張嘉鳴你給我停下來!”
張嘉鳴笑了笑,戲谑道: “你不是讨厭我嗎?現在幹嘛要來關心我的死活?放心吧,我有事情要你找你幫忙,還沒到死的時候。”
明明隔得那麼遠,他的聲音卻沒有産生距離的變化,一直回響在耳邊。還想問他到底是什麼意思,那道繪着門神的莊嚴大門卻已出現在眼前。
門“砰”一聲打開,一股力量突然托起了她的身子,想把她挪到外邊去。掙紮間腳背勾到了門檻,一隻腳仍在門内,止不住慣性的上半身已沖出門外,幸好有誰擡起了她的腳,她及時縮回,小跳着安全落地的瞬間,門“砰”一聲又重新關上了。
心有餘悸的魏常盈撫着狂跳不已的胸口,腦中閃過的則是張嘉鳴說的最後一句話。
“回去叫老頭煮好晚飯,今晚我要吃豉油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