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夏天漫長又煎熬,空調使用量激增,安裝的、補雪種的、修理的人絡繹不絕,師父一時間忙不過來,魏常盈留下電話,告訴他有空的時候再上門也不遲。
張嘉鳴一夜未歸,一直到隔天傍晚才收到他發過來的信息,讓她晚上九點過來祠堂一趟。
危險總愛潛藏在夜晚,大學城本就建立在四面環水的孤島上,離了學校的地方大多少有人至,尤其是通往祠堂的路,必須經過人煙稀少的外環,依照最近時運之低迷,魏常盈不想再主動惹事上身,便以“有通緝犯逃了進來,晚上出門不安全”這一理由拒絕。
張嘉鳴見招拆招,告訴她通緝犯早就死得透透了。魏常盈隻消看一眼班級群就能知道真實情況,當然不會傻傻地上他的當。
吃過晚飯,補全了請假幾天的學習進度,拿起手機一看,時間已接近九點。紅色的點點提示還有未讀信息,先前太過專注,沒有留意到張嘉鳴又發來了信息。
點開掃一眼,才恢複了點健康氣色的臉瞬間變得煞白,猶豫再三,她到樓下掃了台公共自行車往祠堂飛奔而去。
晚上的祠堂沐浴在月光之下,四周的路燈沒有打開,華美的青磚黛瓦隻剩一個巨大的黑色輪廓,宛如一隻蟄伏的巨獸,左右挂着的兩個大紅燈籠是鼓瞪的雙眼,洞開着一張大嘴,就連門闆上彩繪的秦瓊與張飛都少了白天的莊嚴肅穆,而多了幾分張牙舞爪的鬼氣森森。
她打開手機電筒,也不敢随便亂照,隻把光柱打到青石闆上引路,按照上次的記憶來到祠堂最深處的祖寝。
好在這裡有通電,張嘉鳴把燈都開了,周圍亮堂堂的,驅散了不少陰森恐怖的氛圍。
院子裡放了兩張竹躺椅,張嘉鳴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雙手交叉置于胸前,躺在其中一張上面神情淡漠地望着天空中的月亮。
見人來了也沒有起身,而是像招待老朋友一樣招呼道:“你來了?來了就過來坐下吧。”
想到他威脅人理由,魏常盈便有點生氣:“我能不來嗎?”
兩條短信,一條說的是不來就還錢,一條是我快餓死了給我帶點吃的吧。短短幾天相處就摸清了自己的弱點,可真夠有能耐的。
她把裝有食物的袋子放到桌上,有些拘謹地端坐在他旁邊,想問他昨天到底是怎麼回事,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總不能問他是不是被鬼上身了,或是想圖謀不軌反被害了吧?
張嘉鳴倒沒想那麼多,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他毫不客氣地拿過袋子,看來是真的餓了,一口面包一口牛奶,把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
“你在上課嗎?坐那麼端正幹嘛?今天是十五,月光又大又圓的,你躺下來看看,視覺上會有不一樣的體驗。”
猶豫了一會兒,魏常盈才小心翼翼地仰躺下來:“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晚還不是最圓的時候。”
寬敞的竹椅因為她的動作舒緩地前後搖擺着,像是乘上了一葉輕舟,沒有高樓大廈,沒有燈紅酒綠,入眼的僅是一輪孤月和幽藍色的蒼穹,無邊無際,根本觸摸不到盡頭。
天地之間,人類宛如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流淌在時間的長河裡,不知來路,亦不知去處。
她不禁感慨:“‘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從前李白舉杯問月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
本以為張嘉鳴不會有所共鳴,卻意外發現他并不如表面看來的那般無心無知。
他把雙臂枕在腦後,出神地望着天空徐徐回應:“人的生命的确太過短暫,一捏就碎,還真是脆弱至極。你看那秦皇漢武玄宗乾隆,終其一生都困頓在‘長生’二字裡頭,古往今來又有多少牛鼻子妄圖飛升,但又有幾人能真正得道成仙?不老不死,不過是夢幻泡影罷了。”
“你知道嗎?活得太久其實也是挺無聊的,人生代代望的都是這輪明月,翻不出什麼新意。
活個一百幾十年也挺好的,天天都是新鮮事,這樣才有趣是不是?”
“以前老頭總愛罵人得一想二,最近我倒是有點理解這個詞了。你知道嗎,就跟人想長生一樣,當這種無聊離你而去的時候,你又會覺得不安和恐懼,這時候你才會發現,所有的習以為常其實已經成為了身體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當它失去的時候,哪怕是飛蛾撲火,付出再大的代價,也想要把它争搶回來。”
微風輕拂,送來一陣荷香,兩人不再言語,沉默了好一陣子。
“張嘉鳴,我覺得這兩天你有點奇怪,你說的話,我都不太聽得懂。”
“聽不懂也正常,畢竟我的閱曆比你這個小學雞要豐富得多。”他歪起一邊嘴角,笑得有些痞帥,但更多的是讨人嫌,“腦袋瓜子也比較靈活。”
道理說得再好,也掩蓋不了他不着調的性格。魏常盈懶得再跟他廢話,直入主題問道:“你怎麼不回家?在這裡幹嘛呢?”
“沒幹嘛,隻是這裡沒人打擾,适合思考一些事情。”
或許跟他接觸多了,思維也跟着産生了一些變化。古時候的人犯錯了總會被長輩罰跪祠堂反思己過,在祠堂思考一些人生大事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她覺得這種做法竟然還挺合理的。
她問:“哦,那你想明白、得到答案了嗎?”
張嘉鳴搖搖頭:“不知道,這事可能是對的,也可能是錯的,無論是哪樣,總得要試試才知道,我會盡我所能,保全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這事,是你之前提過的要我幫忙那事嗎?”
他不予回答,自顧自地拍掉手上的面包碎屑,然後起身走進屋内,雙手搭上台面用力一撐,便利索地翻上了鎏金的供桌。
魏常盈萬萬沒有想到他竟會做出如此大不敬的舉動,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就想拉他下來。
張嘉鳴不理會她的警告,越過腳邊的障礙到達最頂層,然後在一塊布料後面拿出一塊半舊的牌位。他跳下神台走到池邊,不帶任何猶豫,“撲通”一聲就把牌子給扔了進去。
魏常盈看着他瘋狂的舉動急得大吼:“那是你祖先!你瘋了!”
張嘉鳴拉住作勢就要跳進池子的她,淡淡地說:“這是我的。”
她用力掙脫開束縛,挽起褲腿便跨了進去。
池中淤泥很深,彌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撥開盛放的荷花,她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預估的落水點彎腰打撈,不消片刻便摸出了一塊木牌。
“找到了!”她開心地沖張嘉鳴招手。
黑夜裡,那雙墨點般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天上的星辰都碎在裡頭,眼尾處還彎出了一個少見的弧度。
擦幹淨木牌上的淤泥,才發現上面并沒有刻字,油漆脫落了一些,還有幾條深淺不一的劃痕,款式簡單老舊,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腦中忽然閃過一些東西,她擡起頭,不确定地問:“你剛剛說,這是誰的牌位?”
張嘉鳴笑了,再次重複:“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