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南陌聽到現在,哪裡還不明白,彭癞子之所以在天黑之後潛入案發現場,是看中了徐大流留下那些食材。
你說他莽吧,他還挺謹慎,怕給看出端倪,留了價值最高的白面沒有動。其餘雜糧面,也隻各自取了一部分,隻要第一次進入現場的差役不是特别細心的人,不會發現這不算明顯的變化。
你說他謹慎吧,這彭癞子給徐大流的死吓得晚上睡不着,身體卻還是很誠實的跑到案發現場偷東西。
景南陌初時覺得有些詫異,因為有句俗話叫“大旱三年餓不死廚子”,彭癞子這種在酒樓有份差事的,應當能撿些殘羹剩飯充饑。即便家中不富裕,兩口子不至于這樣困頓呀?
但她很快從阮菖蒲的記憶裡翻出了相似信息,畢竟,阮菖蒲那喪良心的生物爹曾經也是開酒樓的。
在這個普遍吃不飽的年月,剩飯也是需要分配的。客人沒太動筷、品相相對完整的菜,一般由每個酒樓的大師傅打包帶回家裡,掌櫃的都沒份兒。
當然,阮菖蒲生物爹的酒樓除外,因為大師傅實際上是老闆的小妾,有了好菜,阮大娘也是落不着的。全由老闆夫婦分配。
而剩下的,店裡頭要麼賣掉,要麼進行二次加工。比如有些酒樓,會在門前支個攤子賣包子、餡餅之類的。而内裡的餡料,就是回收剩菜所做。
放到現代,這是能上法庭的缺德事。然而這會,飯都吃不飽的人是沒法子講究衛生的。
老闆和顧客都很清楚包子是怎麼來的,因為賣得比一般主食低廉,這類包子很受底層歡迎,早市上甚至有人排隊。
被賣掉的那些,同樣流入了市場。這讓景南陌漸漸回憶起自己那個時代的知識,舊時北平有種吃食,叫“折蘿菜”也叫“瞪眼食”,實際就接近這類東西。
做這買賣的小販,會從各種酒樓飯鋪裡收購剩菜,重新加水加鹽熬煮,擺攤販賣。收錢的方式也很特别,是按夾了多少筷子來收錢,比如一筷子一枚銅子兒。
客人一筷子伸下去,夾起來的是蘿蔔、白菜也好,是肉片、丸子也罷,總之都按下筷子的次數收錢。
所以,幹這買賣的小販,眼力一定得好,無論多少人來吃飯,都得盯緊了對方的筷子頭。一個客人夾起東西,手裡往代表那個客人的盒子裡丢個銅子兒計數。
而客人呢,東西從略顯渾濁的湯鍋裡出來之前,他自己也不知道夾起的是什麼玩意。所以筷子夾起時,也必然睜大眼睛,仔細辨别,瞧自己的運氣是好是壞。
因為買賣雙方吃飯時都要瞪着眼睛、把招子放亮,所以有了“瞪眼食”這個綽号,還挺貼切的。
不過,在景南陌看過的資料裡,那會的北平,酒樓飯鋪賣掉剩菜所得,會補貼師傅和夥計,老闆不大過問,算是一種罕見的職工福利。
然而,阮菖蒲那個生物爹,以及彭癞子供職酒樓的老闆,顯然更加苛刻,這部分蠅頭小利也一樣抓緊不放。
而且就像他們夫婦所說,由于去年那場大水,周遭村鎮不少人受災,有些農戶支持不住,隻好賣掉賴以生存的田地,跑到縣城裡讨口飯吃。
這樣的可憐人一多,縣裡就出現了勞力過剩。有些原本還領着微薄工錢的人,在管飯就行的災民沖擊下,很多也不得不放棄原本掙的那仨瓜倆棗,保住差事再說。
景南陌心中念頭轉動時,那對夫婦終于也壓榨完了面口袋,将那袋子重又收起。做賊一樣合力将面缸推得更靠裡了一些,用一些雜物遮掩住。
做完這些,那面目黃瘦的女子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這都轉過年來了,我聽說,今年的雨情比去年好不少,那些到城裡的災民,怎麼也不走呢?”
彭癞子的臉色有點發苦:“……回不去啦。去年受災,那些人家為了不餓死,地都賣給别人了。”
片刻後他又補了一句:“就算這樣……也有人沒撐住。”
那女子怔怔望了會面缸的方向,慢慢解下自己的頭巾,有些機械地擦拭覆蓋在上面的雜物,片刻後,才聽她細細的、很小聲的念了一句:
“這樣下去,咱們什麼時候才能把小妹贖回來啊。”
景南陌本已知悉了彭癞子夜入徐大流家的原因,準備離開,都轉過半個身子了,忽然聽到一個陌生的稱呼,身體不由頓住。
隻聽屋内的彭癞子有些煩躁地左右踱步:“嗯……咱們雖存了一些,但現下酒樓那邊,唉,莫說進項,咱們這兩張嘴,不往外出就算燒香磕頭了。我趕明晚就接着出城去,打着什麼都是好的。”
說着,他聲音又放輕了:“你也别太挂心小妹,咱們把她押給别人,也實在是去年水災,糧價翻着跟頭往上,家裡實在沒米下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