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南陌大概了解錢晚晴的心态,她殺死徐大流雖有意外的成分,但也是完全出于自己的意志。
從磨亮那把鐮刀開始,這少女心中早就不存半分僥幸。她需要考慮的,是如何把這條性命的價值發揮到最大。
這何嘗不是一種“敝屣榮華,浮雲生死,此身何懼”(注1),景南陌自問勸說不了,也無法阻攔。
于是景南陌歎道:“清查冤案對地方官員來說,原本是一件政績,但這也要分情況。如果放過這場冤案、甚至參與制造了冤案的大人後來高升了,那誰提起,就是給自己找不痛快。輕一點的剝官服,重一點的人皮都給人剝下來。
“你家這樁案子、真要翻出來,縣、州的官員都不會太好過。您想想,那些個大人,誰手下出了夫殺其妻、女殺其父的事情,都難免物議沸騰。給人問一句,平日裡的德化宣教都做到那兒去了?于政績而言,這實是大大的污點。
“所以,他們有天然的動力遮掩真相。你要若真想你母親的冤屈白于天下,想錢真因罪授獸,就得等一個不合群的倒黴蛋上台。這人隻追求法度公正,願意頂着極大壓力開棺驗屍。隻要見着你母親的屍骨,此案便有希望真相大白。”
錢晚晴皺着眉思索了一會:“阮姐姐,你說得很有道理。可我……還是不明白,錢真殺我阿娘,是好幾年前的事。并不是發在後面哪位大人任上的,為什麼……”
景南陌搖搖頭:“不是這樣算的,根據我對職……咳,官場的了解,事情在誰手上發了,那就是誰的鍋。什麼前任後任,為什麼人家幹得好好的,偏你在任時事那麼多?不找你找誰?
“所以,你真想達到目的,就不能輕易出手。你現在殺了錢真,沒有他親口供述,旁人多半會說你殺父之後、為求脫罪,反口污蔑。而你若是随便找個大人出首告狀,也會被人當前人留下的窟窿想辦法填補了。
“所以,要麼找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正直人,要不然等到窟窿大的蓋都蓋不住,這都需要時間。”
還有運氣。景南陌心情頗為複雜的在心裡補充道。
錢晚晴臉上一陣白、一陣紅,似乎心裡正在劇烈掙紮。過了好一會兒,她艱難而緩慢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謝謝你,阮姐姐。”
她說着,學着旁人的樣子對着景南陌一揖,喃喃道:“我真希望這一天早點到。那時候,我會向官府自承殺死徐大流的罪狀,也要向錢真讨還我阿娘受的苦。”
景南陌在心裡長歎一聲,有心囑咐她回家那點錢,不然一個獨身少女漂泊異鄉,多有艱難之處。反正錢真這老小子不仁不義在先,對他的财産也不用太客氣了。
然而轉念一想,錢真這麼一鬧騰,她家裡恐怕給官府查封了。念頭正轉動着,卻聽錢晚晴低聲道:“阮姐姐,你不必擔心,我有鐮刀,有藥簍,我會活到真相能昭告天下的那日。”
她說着,就像阮菖蒲要給她藥錢那日一般,低着頭跑開了。
景南陌在原處瞧着那小小的身影越跑越遠,直到轉過一個轉角、消失不見。有些失魂落魄地回身,又在那賣湯餅的桌子前坐下了。
她選的那張桌子擺在巷子裡,處于視線死角。因而賣湯餅的小販并非發現客人的短暫離席,自然也沒來收拾桌子。
景南陌目光放空地瞧着前方,隻覺今日的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
她也很像給錢晚晴提供更有可行性的法子,也想讓律法展現出它應有的震懾威嚴。可惜,這是個封建社會,老百姓想要求得一絲公道,還要将希望寄托在所謂“明君賢臣”身上。
正在此時,景南陌面前的空氣出現了不易覺察的扭曲,一個身影由虛幻逐漸凝實,正是遙岑。
瞧見了這位地仙的身影,景南陌蓦的想到,現下已是第三日的早晨。自己現在可是真正“鬼催的”。于是用力揉了揉臉龐。
她覺得自己現在很适合從桌子底下顫抖着伸手出來,對遙岑來一句:“扶我……起來……我……還……能……幹……”
然而遙岑沒給她這樣表演的機會,他左右瞧了瞧,确認四下無人注意,挪動凳子,靠景南陌近了些:“南陌,你還好吧?”
方才景南陌和錢晚晴對話的時候,他一直在不遠處聽着,前因後果聽得明明白白,自然也猜到景南陌此刻一臉疲憊的原因:“要不你再睡一會?讓頭腦休憩放松一下,也許醒來後,就能想到之前忽略的線索了。”
他說着看了看桌子,本想建議景南陌趴在桌上睡,但垂目就瞧見桌上油膩膩的反光,觸手還有一種黏黏的感覺,馬上收聲,猶豫了一會,又慢慢移坐到景南陌那張長條凳上,微微抿着嘴唇,做賊一樣指了指自己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