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夜禁,衆人徑直飛至殿門外,求見皇後和榮國夫人。周宦官瞧來人不少,遂急忙通報。武皇後與榮國夫人聞得,遂聚一處,又請了幾個道士來,接見來人。
衆人行過禮,由衛恩開口道:“天色已晚,本不應打擾皇後殿下和榮國夫人。可事關人命,我們不得不來此,望乞恕罪!”
武皇後見蓁蓁在衛恩身旁,心已猜出幾分,笑道:“是為了櫻奴麼?”
衛恩回道:“皇後殿下既仍記得櫻奴的小名,為何痛下殺手,催逼衛家殺新婦?”
“你們妖族勢力龐大,又會法術,櫻奴一向機敏,本宮不得不防。”
“自櫻奴嫁進衛家來,時時念皇後恩情,敬皇後聰慧,極少提及家中生父生母,何來複仇之說?”
“生父終究是生父。又不是自小沒見過生父的棄兒,雖已疏遠,終究難測人心。”
衛恩又道:“難道櫻奴跟在皇後身邊多年,分毫信任也配不上?”
“正因她跟在本宮身邊多年,本宮才知她聰慧果敢。宮裡人皆道她有長孫皇後之德,有本宮之範。她若一直在本宮身邊便好,可偏嫁入妖族,與你恩愛異常。當年,本宮亦留了那蟒氏和枭氏一條命,結果差點兒危及本宮後位。你說,本宮能留着櫻奴?即使她離衛家回宮中,本宮又如何确保你們已恩斷義絕?本宮掌控不了妖界,自掌控不了你們。若你們不能殺她,本宮自難安枕。”
“我想,皇後殿下必早安排了眼線在衛家附近,應該知曉,衛家五百多年不與帝王之家來往,又怎會為了櫻奴并不親近的生父複仇?”
“縱如此,櫻奴終究是武家人。本宮聽說,有些妖族依附權貴,借此尋求凡人認可,你們狐族衛家便是一例。焉知哪家妖族不會利用櫻奴乃至你們衛家?你們家既是娶了櫻奴,又怎能奢望與朝廷脫離關系?”
衛恩見她不肯放過,遂轉而對榮國夫人道:“榮國夫人,櫻奴自小關懷榮國夫人,自進衛家後,亦不曾忘記,何況家父救過您二位,敢問榮國夫人,難道這些恩情換不來櫻奴的一條命?”
榮國夫人沉思不語。
武皇後道:“櫻奴的恩情,本宮養她多年,算還了;你們衛家的恩情,也在櫻奴嫁進你們衛家後還了。又何必再提舊事?”
“若櫻奴改姓衛呢?”衛恩道。
“你什麼意思?”
“皇後殿下,您既這般,我們不妨把話說開。櫻奴與我衛家對宮中這些爛事,着實不感興趣,因此已商定,讓櫻奴改姓衛,她從此與武家再無關系。她不是任何人的女兒和堂侄女,隻是她自己。此外,妖族一向同姓相護,她改姓衛後,若有任何人敢傷她害她,哪怕他是天王老子,我敢保證,衛家必傾全族之力共誅之。”
武皇後怒道:“你竟敢威脅本宮!”
“您既知是威脅,就該明白,我是有什麼說什麼,不愛整那些彎彎繞。有沒有反心,您自看得明白。”
武皇後竟一時無言以對。
殿内鴉雀無聲,靜言已暗暗伸出狐爪,衛靈與明方十指緊扣。
“二娘,我看,就依他們吧。”榮國夫人開口道,“櫻奴素來體貼,你要殺她,我亦舍不得。她既改姓衛,便不再是武家人了。”
武皇後沉思片刻,道:“罷了,櫻奴真改姓衛後,本宮便不再為難你們。她既改姓衛,那就終生不可再入宮了。本宮會令人抹去櫻奴記錄,從此櫻奴于史無載,武家榮辱皆不會牽連于她。你看可好?”
蓁蓁一怔,忽地落下雙行淚。武皇後見狀,對她道:“櫻奴,并非姑母無情。你知前朝後宮素來死生無情,他既要你改姓衛保你,我不如順水推舟還你清淨餘生。既是脫離我們武家身份,不如從此别了宮裡,做個平凡人。”
衛恩握住蓁蓁的手,關切地凝視她,希望分擔她的悲傷。
榮國夫人歎了一口氣。蓁蓁行肅拜禮而道:“櫻奴多謝姑母恩德!櫻奴自此再難孝敬姑母和阿婆,這是櫻奴最後一聲‘姑母’和‘阿婆’了。櫻奴隻求最後一件事,想和宮裡故人及親人道個别。”
武皇後同意了,令人叫來了賀蘭敏之,并帶來沒入掖庭的武懷運妻女。此時,武懷運已被武皇後下令改姓“蝮”。
賀蘭敏之一聞得蓁蓁從此永别宮中,不禁下淚,對蓁蓁道:“櫻奴好走,好生活,隻你這一走,再無人聽我講知心話矣。願衛家始終如一,善待櫻奴。”
蓁蓁見他面色今不如昔,料是魏國夫人之死對他打擊甚重,遂道:“敏之,你且珍重,你這般聰明,切莫自棄。”
賀蘭敏之歎了口氣,道:“先是阿娘,再是妹,如今是櫻奴,皆棄我而去,我不自棄又如何?”
“命終究乃自己所争。敏之若肯下工夫,定有自己一番天地。”
敏之聞言,默不作聲。
蓁蓁又轉向賀蘭敏之身旁之人,平日少見,這些家人有些不識櫻奴,也不啼哭。蓁蓁與她們寒暄一番,又想起家中兄弟攸止與七妹,七妹已于四年前嫁給了郁林郡王第五子,便對面前一娘子道:“六妹,你日後若能見到攸止和七妹,代我轉達别過之意,告訴他們,我再不是武家人了。”
那娘子點點頭,又垂下頭,似有些無奈。
武皇後命人收拾好蓁蓁仍留在宮中的東西,交給了蓁蓁,衛恩替蓁蓁接過包袱。蓁蓁又對殿内的周宦官道:“周宦官,您服侍好皇後殿下,也保重自己。”周宦官深歎一口氣,回道:“衛娘子放心,婢子亦願衛娘子平安無憂!”
蓁蓁對武皇後和榮國夫人頓首,高聲泣道:“妾今日就此别過,從此不聞宮中事。願皇後殿下萬事遂意,願榮國夫人福壽綿長,願陛下萬歲,願我大唐子民得乃所願,願有所得,生無哀,死無怨,願我大唐牡丹似錦,盛世萬代而不衰!”言罷,蓁蓁複頓首。
武皇後與榮國夫人皆噙淚無言,殿内其餘人亦不禁傷感。半晌,武皇後道:“願你一生如你所願,珍重。”
蓁蓁再環視宮中故人與親人,含淚轉身,再沒回頭,不想在殿門外,已有聞訊趕來的宮人們,正依依不舍地站在門外,望着蓁蓁。
武皇後知曉衛恩一行人須避了凡人眼光飛出殿外,遂喊道:“你們隻看一眼,莫跟着,打攪他們回去。”宮人們隻得駐足目送蓁蓁,其中一侍女對蓁蓁道:“武娘子,她們說你永不回宮了,是真的麼?我還想送你葡萄漿呢。”
蓁蓁含淚笑道:“是真的。心意我已收了,無妨。你身子弱些,少吹風。”
另一侍女上前道:“我還想畫一幅等着武娘子哪日回宮指點呢,怎麼就别了?”
蓁蓁回道:“無妨,宮裡也有人會畫的。你伶俐,自能學好。”她又環視衆宮人,道:“你們回去吧,照顧好自己,莫再提我。”
又有侍女對衛恩他們道:“衛郎君,你們一定要善待武娘子啊!”衛恩點點頭。
蓁蓁再往前一走,見着了張宦官,他注視着蓁蓁,眼裡噙淚。
蓁蓁注視着他道:“張宦官,我走了。您多保重!”
張宦官含淚微笑道:“去個更好的地方,好好活着吧。”
蓁蓁回以微笑,繼續往前走,再不回頭。張宦官亦不回頭。隻那些宮人還在低聲喚“武娘子”。
蓁蓁他們行至一處,終于避了凡人目光。蓁蓁對衛恩道:“二郎,我想,再摸摸這宮牆。”
衛恩點頭。
蓁蓁一路摸着這堅實厚重的宮牆,隻走幾步,往事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