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這日早晨支開了衛恩,讓流華照顧自己。待藥喝過,她命流華留下。
“流華,這幾日,你還好吧?”蓁蓁輕問道。
流華行了叉手禮,回道:“托衛娘與二郎的福,婢子一切都好。”
蓁蓁藹然一笑,又道:“之前是二郎不好,平白無故冤枉了你,你莫擱在心上。”
流華連忙搖頭道:“不,二郎愛衛娘心切,責罰婢子乃情理之中,是婢子失禮,婢子不該頂撞二郎,累衛娘被重傷。”
“你莫自責,我那日是想起來走走,不想撞見二郎欲鞭笞你,是我要替你擋了,不幹你的事。”
流華垂淚泣道:“衛娘大恩大德,婢子無以為報。”
蓁蓁和顔悅色道:“你坐吧,不必拘禮。我想與你說說話。”
“這……”
“坐吧。隻是說話,在這裡,沒有主仆,隻有你我,你坐便是。”
“唯。”流華随後變出一坐榻來,跪坐在其上,仰視着蓁蓁。
“你多大了?”蓁蓁問流華道。
“回衛娘,婢子六百七十四歲了。”
“你耶娘呢?我聽說……你是孤兒?你還記得你耶娘麼?”
流華面帶悲色,緩緩搖頭。
蓁蓁心生憐意,又問道:“‘流華’這名字是你耶娘起的嗎?”
“不,是我自己起的。我不知自己姓甚名誰,就自己起了這個名字。”
“這名字倒好聽,就是聽着……怪可憐的,‘流華’……‘流花’,水中流浪的花,是這個意思嗎?”
流華驚詫于蓁蓁如此聰明,這麼多年來,隻有她解了她的名字,于是點點頭回道:“是……”
“唉!”蓁蓁深深歎了口氣,“我們又何嘗不都是水中流浪的花呢?當初……”蓁蓁忽咳了一聲,流華立刻起身欲給她倒水,被蓁蓁示意攔下。蓁蓁命她安心坐下後,又自語道:“我又何嘗不是個孤兒?”
流華心裡一驚,不解道:“衛娘之前……不還有個……生父嗎……”
蓁蓁苦笑道:“他不要我。”
“為什麼?”流華忽然很好奇,“他是你生父。”
“他喜歡兒子,不喜歡女兒。”
“為什麼?差在哪兒了?”
“差錢。女兒出嫁要分割家裡财産的。”
“哦……”
蓁蓁注視着流華道:“我與你說這些,你莫說與二郎聽,我希望在他眼裡,我什麼都是最好的。”
“衛娘放心,衛娘叫婢子莫說,婢子定守口如瓶。”流華頓了頓,又道,“婢子鬥膽問衛娘,衛娘可曾期待過,自己的生父關心自己,似旁人的生父那般?”
蓁蓁聞言沉默了半晌,終于回她道:“很久以前吧,我不記得了,我很久沒期待了。期待又如何呢?别人不因你期待而改變,你卻因期待熬碎了心肝,熬碎了他也不會改變。期待是最殘忍的了……”
蓁蓁忽感到不妙,病眉微蹙,流華見狀,以為是這問題觸到了她的痛處,忙起身行了叉手禮道:“婢子有罪,婢子失言,惹衛娘不快了,望乞恕罪!”
蓁蓁爽朗笑道:“你誤會我了,不是你的問題。我隻是突然想到二郎……”蓁蓁又面露憂色。
流華素善察言觀色,見蓁蓁愁眉鎖眼,遂問道:“衛娘擔心什麼嗎?”
蓁蓁望向流華,問道:“流華,你在二郎身邊服侍久了,你覺得,我百年之後,二郎會如何?”
“大概……會很……傷心吧。”
“他會做傻事嗎?”
“婢子……不敢說。”
“說吧,直說無妨。”
“可能……會……他很愛衛娘,離不開衛娘……他把衛娘看得比自己還重。”
“你說……如果注定要陰陽兩隔,為何還要有這份緣?你知我現在怕什麼嗎?”
“衛娘怕二郎在衛娘走後做傻事。”
“流華,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流華鄭重回道:“衛娘盡管吩咐。”
“不管我壽命幾何,我走後,你要死死護着二郎,教他安然無恙。”
“婢子自是遵命。隻是……衛娘這般年輕,想這些實在太早了些。”
“早嗎?”蓁蓁凄然一笑,“我從未想過這些,不知為何,這一病,把我許多未曾想的,都病出來了,逼着我去面對。”
“想是病太重了,衛娘病着,更要少想些,這樣病才好得快。我們大家都在想念從前衛娘來回巡視衛府,吩咐這個交代那個呢!”
蓁蓁撲哧一笑,道:“你倒會哄我開心。好了,不奪你那麼多時間了,你去忙吧。我再一個人歇歇。”
流華遵命而行,出門關了室門。蓁蓁自躺下歇息。暫且别無話說。
幾日後晨起,蓁蓁覺身子好些了,便命流華和妙芝為她梳妝打扮,同時自個兒手捧書卷,津津有味地品讀起來。品了好些時候,她有些乏了,便掩卷仰首,見着鏡中自己病容,不禁慨歎道:“唉!我一開始病糊塗了,早該蒙了被子,遮了這病容,如漢時李夫人般。這幾日二郎時時瞧我這醜模樣,怕是膩煩了。”
“李夫人雖遮了病容,漢武不也三宮六院?她哪有你的好運?”
此話一出,蓁蓁吓了一跳,正要回頭,卻聽方才說話之人道:“你先莫動,待我放下你頭發先,免得我不慎扯痛了你。”
蓁蓁隻得僵在原地,待他說“可以了”,她才回頭瞥視他,又對站在一旁的流華和妙芝嗔道:“你們這倆奴婢,怎麼二郎進來了,你們皆不提醒我一聲?”
衛恩忙替她們回道:“你莫怪她們,是我叫她們不打攪你看書的。”
蓁蓁命流華和妙芝退下,又嗔衛恩道:“你這妖精死性不改,總愛吓我,多麼壞!”
“我不這麼壞,你會愛我麼?”
“壞二郎又來蠱惑我,我要請道士來把你收了。”
“哦喲!你可舍得?”
蓁蓁嬌媚地對他眨了幾下眼,柔聲道:“你說呢?”
“你繼續看書,我繼續給你梳頭。”
“二郎真是閑得慌了。這些下人做的事兒,何須你來?”
“能親手為我的櫻奴梳妝,是我最不該錯過的事兒。”
“癡二郎。”
“别說梳妝了,就是要我跪下親你的腳,我都願意。”
“說得就好像你沒親過似的。”
“我現在梳了,你頭莫亂動。”衛恩又開始為她梳起青絲來。他一面梳一面道:“瞧櫻奴這頭發,比漢時的衛皇後還漂亮,我竟不忍再梳了。為夫頭一次為櫻奴梳頭,若是毛手毛腳的,櫻奴莫要惱我。”
“看你說的,你總愛把我捧到天上去,我還惱你做甚麼?本也不該你做,若叫阿家知曉了,不知又要說你我什麼。”
“她說且讓她說去,有我呢,你怕什麼。天塌了都有我頂着。”
“她終歸是這衛家的女主人,又是你親娘娘……”
“櫻奴,你不信我?”衛恩的手停了下來。
“不,不是不信。隻是……”蓁蓁欲言又止。
衛恩走到她面前,在她面前半跪着,深情注視着她道:“我知道,待在這家裡,終究是委屈你了。你若心裡不暢,我帶你離了這裡,我們随時都可以走的。”
“二郎,我沒事。這裡挺好。”
“你莫要哄我,你知我願為你做任何事。你有什麼便說,想要什麼也說,我都會答應你,為你去做。”
蓁蓁心裡暖洋洋的,又憐他愛得這般用心,輕撫他臉龐上如同精細雕琢過的線條,對他道:“我不哄你,真的。”
衛恩臉上露出笑容,卻不是那邪魅一笑,那笑甜甜的,如這冬日的暖陽般,直照進蓁蓁心内,令她身置桃花源之中,沒有防備,沒有憂慮,沒有眼淚,沒有傷痕,沒有風雨……
他又替她梳了幾下烏發,便擱了象牙梳,對她說:“你瞧瞧這頭發梳得如何?不行我再替你梳幾回。”
蓁蓁并不去照鏡子,回他道:“你梳的自是好的。你隻梳我頭便好,剩下的,叫流華她們來便是。”
“這話說的,難道我是做做樣子而已?我既來為你梳頭,就在這兒賴着不走了,直到為你梳妝罷為止。”
“二郎最愛說呆話。你不說什麼都依我麼?我現就趕你走,你依我不?”
“我依你之前,給我個理由。為什麼趕我走?”他坐到了梳洗床上,抱住她,開始吻她的臉頰。她雖有意要他走,卻心不能拒,任他的唇占領她的天鵝頸,從上往下……
他的唇又遊移到她的臉頰、耳邊。她聽見他勾魂攝魄的聲音:“為什麼趕我走?”
她淪陷在他的吻裡,一時顧不上回答。
“為什麼趕我走?嗯?”他又開始對她的天鵝頸乃至胸脯上方放肆起來。
“壞二郎……”她竟隻能冒出這一句。
“還趕我走不?”他把她摟得更緊了。她幾乎整個人貼在他身上,她已感到他身心的熾熱,如同每一次歡愛前那般。她已忘記她是病着的了,也忘記了方才為什麼要趕他走,隻想淪陷得再深一些,再久一些,便隻把自己交給他,任他肆意處置懷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