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剛過,風雪蕭蕭。
蘇意歡穿一襲正紅嫁衣,在寒風中舉着團扇,手被凍得通紅一片,肩上頭上落了一捧雪。
她早留了一抹餘光往府裡看,盯梢盯到如今,除了滿院慌慌張張的小厮丫鬟,她連她那夫君的一卷衣袍都沒有看到。
街巷上人來人往,議論聲漸起。
這樣絲縷不着實形的話語,偏能化作世上最尖利的刀子。
雖然聽不太清,但蘇意歡知道那伴着低笑的嘈雜聲中大概沒什麼好話。
後背的衣裳像是被那些刀子割碎了,皮肉也翻出來。
正在心裡呼天喊地地求她那位東家夫君趕緊來救她,蘇意歡就聽得裡頭驚慌一句,差點沒叫她繃好的臉拉垮下來,兩眼一黑倒過去。
——“不好了……不好了老夫人,公爺又暈了!”
……
後來的拜堂禮,是由蕭楚卿的妹妹蕭妍君,也就是蘇意歡現如今的小姑子代替完成的。
依照流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蘇意歡剛低下頭,便聽得老夫人的啜泣聲。
禮生又是一句,“夫妻對拜!”
蘇意歡趕忙收回神,轉過身,草草與蕭妍君碰了碰頭。
至此,禮成。
她,
蘇意歡,
成了英公爺夫人,
蕭楚卿的妻子,
在蕭妍君一片歎息聲和老夫人的哭泣聲中,走入了自己那昏迷不醒的夫君的卧房。
“如今哥哥雖然沒醒,身旁需要人伺候。但照先前那位方士所言,洞房花燭夜,新房裡隻能有你和哥哥。放心,藥已經喂過了,若是沒什麼旁的大事,丫鬟小厮一應都是不會擅入的,嫂嫂你也記得千萬莫要出門。”
送她進門前,蕭妍君拉着她的手,頗為唏噓地道:“今日委屈你了。”
蘇意歡端着個得體的笑,拍拍蕭妍君的手背,點頭不語,心裡卻愈發酸楚。
她自己其實也挺唏噓的。
自己的婚禮,不光沒有新郎官,更沒什麼喜慶的氣氛,紅綢就隻在大門口挂了幾匹,走進“新房”,鋪天蓋地一股藥味沖得她胸口發悶。
她一個被買來沖喜的,說實話沒什麼挑剔的資格。
但沒資格歸沒資格,心酸失落到底還是有些的。
此時看熱鬧看笑話的盡皆沒了,隻剩床上那躺着不睜眼的蕭楚卿與她共處一室,門一關上,腳步聲一遠,蘇意歡靠着門蹲下,用扇子抵住頭,一抽一抽地哭了起來。
想她原本的家庭,那是多麼的美滿和睦,娘親貌美,爹爹英俊,父母恩愛,雖不甚富貴,卻也衣食無缺,鄰裡鄰居都羨慕的很。
要不是她的娘親紀雲岚忽而一場大病去世,從前那總是好脾氣的爹爹也不會一蹶不振,連着七日粒米未進,送走了娘親的棺椁後,便成日地将自己關在房内,也不去上值了。
直到蘇淩的同僚恨鐵不成鋼地将他提出去打了一頓。
他還是沒好,
反而莫名其妙染上了賭瘾。
自此倒是會天天出門去賭了,就是大清早去賭之前,總要在院裡打一套拳。
等蘇意歡察覺到蘇淩怪異得過分,推開他房間的門,預備與他好好談談時,蘇淩将擦拭好的胡人用的彎刀放在桌上,
“意歡,你來的正好,爹爹同你商量件事。”
“爹,你要做什麼?”蘇意歡看着蘇淩,心下不安。
蘇淩也果然沒讓她失望,搓着手,忐忑道:
“那個,意歡啊……爹爹欠了賭債……那個,所以給你尋了門親事。那也是個好人家,去了以後,日子過得保準比咱這要好,要好得多的多,準能護你安甯,就是……或許有情這一點,是難求了。”
“爹我都同你說了多少次,不許賭,不能賭。你這樣叫娘親怎麼安心離去……”
“好好好……爹知道錯了,隻此一次,還完賭債,絕不再賭。”
蘇淩舉着手掌,對天發誓。
“所以你到底又去胡亂折騰了什麼?”蘇意歡說,“又是跟哪家的叔叔借了錢,你告訴我,我去想法子将錢還上,婚約一并作廢了。”
“诶,不是胡亂,是用心折騰,給你折騰去了英國公府,那裡的确是個闊氣地方,豪氣去處。”
蘇意歡當即便覺得蘇淩大抵是早上起來又吃了酒,吃昏了頭,他不過是個千戶,還是個渎職了近一年,不領俸祿,被革了職的千戶,能攀上英國公府?
瘋了吧!
看着蘇淩,蘇意歡半個字都說不出來,繞着桌子轉了幾圈,隻是兀自去熬了碗大大的醒酒湯,端到蘇淩面前,轉身出了房門。
紀雲岚走後,蘇淩說昏話的次數并不少,有時對着院内的海棠,都能仰着頭看半天,念着紀雲岚的名字,問她今日吃了什麼,可安好?
而後又開始報自己今日吃了什麼,天氣晴朗,他們的小女也安好。
仿佛有來有回的一問一答。
卻沒成想,蘇淩此一回要嫁女的事情,倒真不是昏頭胡謅了。
英國公府送來喜服那天,蘇淩就不見了。
蘇意歡找遍了整個院子,隻在桌上看到一張紙條,和一個妝奁。
“意歡,新婚快樂!爹要去闖蕩江湖了!無需挂念!”
——
若是蘇淩一早就混蛋成這樣,蘇意歡還真的能恨他。
可偏在變故發生之前,蘇淩的确是一位很好的爹爹,也是一位很好的夫君。
蘇意歡自小想要的,無論是時興發簪,還是錦袍羅衫,蘇淩總會盡力給。
“咱們意歡開心了,爹爹也就開心了。”
雖然蘇淩自己不愛詩書,可念着紀雲岚喜歡,他總能有耐心陪着她看書,在她練字時替她磨墨。
後來這麼一位五大三粗的武夫,也能裝模作樣吟幾句詩,“要我說,雲岚你念的這麼多詩裡,我最喜歡其中這一句,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告訴我們,既來之,則安之,何愁前路無知己,哪隻春桃不抱枝?”
蘇意歡擡起衣袖,擦去了眼角的淚水。
她如今隻能期盼蘇淩的賭債的确都還幹淨了,在外頭平平安安地闖他的江湖,至于該算的賬,等他回來,她定是要好好與他分說分說。
而她,
便既來之,則安之,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