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楚卿手裡的筆從紙上提起。
雖說無論是蕭妍君還是穆醜那邊傳來的消息,都表明蘇意歡身份幹淨清白。
但想到那日在宮宴上,她雖有些生疏,卻端正挑不出錯的禮儀姿态……
蕭楚卿琢磨了一下,還是打算将心中的疑惑問出來,筆重新落回到紙上,慢慢一筆一劃地寫着,一邊問,“從前在家,蘇千戶可是為你請了嬷嬷,悉心教導過宮中禮儀?”
蘇意歡:“我曉得你大抵是想問,我不過區區一屆千戶之女,為何懂這些禮,又為何明明什麼禮儀都學過了,平日行事卻總沒個端莊的樣兒。”
她歪了歪頭,“你要聽我說直白的實話嗎,還是場面話。”
手中的筆尖滞空一頓,蕭楚卿将筆擱在筆架上,看過來,面對她的坦蕩,也不再遮掩了,
“這兩句話,我都想聽。”
蘇意歡:“那我便先說那拐彎抹角的場面話了。”
她将手搭在一起,同蕭楚卿欠了欠身,低頭垂眼,
“民女生得粗鄙,家父也不過一屆武夫,我自小便是家裡頭懶散養大的,故而言行無度,不懂禮法,上不得台面。上次入宮,也不過是借了妍君的光,得見她的示範,略略學了個大概罷了,污濁了貴人您的眼,是民女的不是。”
蕭楚卿嘴角勾了勾,“那實話呢。”
蘇意歡放下手,一副全然蛻了皮去的模樣,
“雖然我爹爹曾經是禁軍統領,但一朝被貶,現如今的官職算不得大。”
說到這裡,蘇意歡頓了頓,自嘲地笑了笑,
“你瞧我一時竟忘了改口了,自我娘親過世後,爹爹便頹然不去上值了,那官職早就保不住了,如今他的人又不見蹤迹。論我娘家的身份,我全然算不得什麼官家小姐,若是沒有嫁給你,想我一輩子都不會有入宮面聖的機會。”
“但從前,爹爹和娘親還是一緻覺得,我身為官家小姐,就該學這些,盡管不一定用得上。畢竟懂禮而不拘于禮和粗鄙,是完完全全的兩碼事。”
“但蘇淩先前見我練得辛苦時,也說了,在家裡,我是什麼禮也不必拘着,隻要我記得他是我老子,懂孝順,知恭敬便可,實在不必時時刻刻都緊繃着。”
“再說,若是他沒本事,這些我也實在是用不上。若是他真有本事了,他能叫我往後都自自在在的,更是不必端着這些勞什子累人筋骨的玩意當做教養。他還說,能明辨是非,通禮義廉恥,這才是我該銘記在心的東西。”
蘇意歡說完,發現蕭楚卿一直看着她,忽而心裡有些沒底,不知道自己這是不是又說多了,目光忙挪開了去,不想再看他一張好看卻沒有表情的臉,想等他作聲了,再去看他反應。
隻是這一挪,還不如不挪。
因為她看到了地上蕭楚卿攤開來擺放的字。
蘇意歡還沒糊塗到認不得自己寫的東西。
隻是那玩意乍然一下入眼,還是有些刺痛,叫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蘇意歡低下頭,閉上眼。
可關于那“墨寶”的創作過程又湧入腦海裡。
她統共寫了四副字。
但說到底,件件都上不得台面。
别人喝醉時,筆下能題萬古詞。
她醉時,寫的盡是什麼“活着真好”,“财向我來”,“吃飽穿暖”,“買回舊宅”。
庸俗啊!
蘇意歡!
“既然如此,從前你在家裡如何,此後在我這裡便如何吧。”蕭楚卿道。
他說完,發現蘇意歡面上的羞赧,順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四幅字,心中了然,随即又看回蘇意歡,覺得她的神色很是有趣,視線遲遲沒有從她身上收回。
其實這是蕭楚卿特意沒叫人收拾,擺在這的,就是想等蘇意歡醒來以後,來認一認自己的罪證。
現在計謀得逞,蕭楚卿心裡又是覺得自己有失正人君子的風範,又覺得還好留在這了,這才沒叫他錯過蘇意歡這般精彩的反應。
“咳咳。”蕭楚卿咳嗽兩聲,試圖引起蘇意歡的注意。
蘇意歡卻還是全神貫注地盯着地上的四幅字,像是恨不得将它們盯穿了,讓它們原地冒火燒光了,燒盡了才好。
“說說你月例銀子的事情吧。”蕭楚卿又放大了聲音喚她,“蘇意歡。”
“诶……诶。”
“每月月例三十兩,可好?”
蘇意歡的心思終于肯從那幾卷字上面收回來,“什麼?”
蕭楚卿重複,“每月月例三十兩,可好?”
“我嗎?”
蕭楚卿點頭。
蘇意歡有些意外了。
蕭楚卿這樣的人竟然會主動向她提起月例的事,還問可好?
這是她說不好,便能多加錢的意思嗎?
蘇意歡來的時候,想的最好的結果不過是蕭楚卿說話的時候能溫和幾分,沒想到這又是道歉,又是給錢的。
她耍一個酒瘋,竟然能換得這般好的待遇!
蘇意歡最終還是決定不要再得寸進尺了,見好就收比較合适,道一聲,“挺好的。”
“嗯,若是沒什麼旁的事,便回去吧,待會我叫方勵端一碗燕窩去你房中,順便給你把銀子帶過去。”蕭楚卿說完又拿起了筆,隻是筆尖還沒沾墨,就在紙面上點了一下,顯然是心不在焉。
“有事。”
聽到蘇意歡憋出這麼兩個字,他利落放下筆,“嗯?”
“那幾幅……”蘇意歡很是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地上的那堆紙,總算提起,“我的墨寶,還請大哥還給我吧。”
蕭楚卿一副看戲的表情,在聽到大哥這個稱呼的時候眼角抽了抽,“你剛剛叫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