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媽,還是有點兒冷。”
林月歌打了個寒顫,不得已,往姑媽的胳膊上靠了靠,一股兒膩膩的汗味,混雜着頭油的酸,往鼻孔裡鑽來。
為了一點溫暖,她隻好忍着。
林雅琴翻了個白眼:“嬌氣。”
林月歌在家裡排行老二,平時挺能頂事,怎麼一上了這火車,就折騰個沒完。
想到那個差使,林雅琴還是耐着性子說:“這大熱天的,總不能關窗戶吧。”
林月歌不再說話了。
她還是止不住地冷,寒氣像是從骨髓裡透出來似的,牙齒都有些格格地顫抖起來。裝衣服的包袱存在上面,她沒力氣站起來拿。
“算了算了,我去給你打杯熱水。”
林雅琴起了身。
失去林雅琴壯碩身軀的遮擋,林月歌整個人,才像是烏雲散去後的月牙兒一般,露了出來。
暮色四合,火車車廂裡,隻亮着少數幾展昏黃的燈泡。
周圍人聲嘈雜,有跟着列車員唱歌的,也有天南海北侃大山的,車廂前頭幾個老大媽的方言聽起來,像是吵架。
但,此刻,所有的雜聲都像是被收攏進了一個真空的匣子裡,見到林月歌的人們,隻迷蒙蒙聽到一些端倪。
剩下的,是爆炸後的寂靜。
林月歌穿着鵝黃色的的确良短袖襯衫,一雙手臂垂下來,脖頸纖長,肌膚光澤,瑩白,如玉一般。
仿佛看見了冬天白雪皚皚的天地,貪愛不已,又怕多看一眼,盲掉雙眼。
周圍的人都有些呆住,對面的三個小夥子,更是微微張開了嘴。
迷迷蒙蒙中,竟不太敢看她的臉。
林月歌并沒有在意這些驚豔的目光,她抱住了自己的手臂,挽起掉落在腿上的寬大外套。
一個戴眼鏡的小夥子試圖搭讪:“這位女同志,你生病了?”
林月歌搖頭。
青年人的目光格外炙熱,她索性将外套裹住了肩膀,靠在窗戶邊上,閉上了眼睛不再言語。
她一閉上眼,世界就失去了光彩。烏黑的頭發垂落下來,遮住了半張臉孔。
青年有些沮喪,邊上的小夥子推了他一下,擠眉弄眼,一副也想躍躍欲試的樣子。
林雅琴擠開走道的人,把茶缸子放在林月歌的面前:“喝吧,熱的。”
她一來,瞪了幾眼亂看的年輕人,小山一樣的身軀,穩在了林月歌身前,頓時擋住了附近青年人炙熱的目光。
這下,沒人敢再作亂了。
林月歌捧起缸子喝了兩口熱燙的水,溫度經由胃熱熱地熨帖開來,她的手腳熱了一些。
夜風從火車窗吹進來,附贈了一絲暖意。
又喝了兩口,她的額頭開始沁出幾顆汗珠。
渾身松快多了。
她舒了口氣。
林雅琴耳提面命:“到了那兒可不許病恹恹的,招人煩。”
她也是納悶,這大熱天的,林月歌的手和身上怎麼會這麼冰,之前碰到她胳膊,冷不防也被激了一下。
感受到姑媽撇來的眼光,林月歌默默地喝完了杯子裡的熱水。
他們上午上的火車,下午,姑媽邊上有人下了車,空出來一個小空間。
緊張了一路的她終于撐不住,稍稍躺一下歇歇。
她穿着長褲,還是沒敢架起腿。
這趟遠門,是姑媽的主意。
她心高氣傲,原本絕不同意上北京給人當保姆。
“保姆?那都是舊社會的人才叫保姆呢。”
“咱們現在都社會主義啦,你可别胡說。”
姑媽扯着她的手,誇她手白又細,一陣連的珠炮:“你那是去幫忙,是家庭生活員,服務員,那都是正經有配額的,你們不懂。”
不情願到情願,也是姑媽一句話。
“那是首都,你甘願一輩子窩在咱這小鎮上?”
她躺下來,腦子裡繃緊的弦也松弛了,渾渾噩噩間,便做了夢。
夢裡去了那戶人家,當了家庭生活員,開始好好的,直到碰見了那煞神。自此之後,她的一顆心晃晃悠悠,就全都挂在了他身上。
哪兒知道,人家壓根沒把她看在眼裡,她一時心傷,一不小心,把孩子給燙傷了。
主人家暴怒,雪夜中将她趕走。
她本就怕冷,尋不到姑媽,僅剩的錢也花光,隔天夜裡,再降大雪,她一時發起了高燒,無處可去,凍死在了那個寒夜裡。
将死之時,她忽而明白過來。
那是一本小說,她是裡面的女配角。
醒來後,她渾身冰冷。
像是真的有人把那個快要凍死的她,從寒夜裡扯到了此時,此地。
這些事,說出來,恐怕沒有人會相信。
林月歌端着杯子,靜靜地思索着。
夜已經深了,車廂裡的人們都漸漸沒了聲音,左右支着,陷入了睡夢中。
姑媽的手臂出了不少汗,搭在她的背上。
林月歌悄悄挪動過去一點,怎麼也睡不着。
怎麼能睡得着,在夢裡,她注定被命運捉弄,她冰涼的四肢,也在提醒着她被凍死的結局。
列車漸漸地停了下來。
半夜,車站趴到窗口吆喝賣貨的小販都沒了,一切都跟白天不一樣,靜悄悄的。
月亮追着火車跑,悠悠然的,并不着急,靜靜地望着她。
她努力思量着,卻理不出任何頭緒,眼皮打架,撐不住,趴了下去,漸漸睡着了。
她知道這又是一個夢,但她很放松。
她躺在烏篷船上,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兩岸攀滿了白色的荼蘼花,船槳沾起水花,外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囡兒,别急,就快到了。”
外公前兩年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