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從無兩全法。
第一章·妖道
小空相寺高僧弘楔,雲遊至白露鎮,遇上一樁怪事。
鎮上首富家的兒子嚴柏風,半個月前,被人搞大了肚子。
嚴家好面子,這等醜事自然不願讓旁人知道,是以先诓了弘楔進門,讓他給年近八十的老太夫人瞧頭風。
弘楔甫一進内院,嚴柏風過門兩年多的美嬌娘便攥着帕子哭哭啼啼跪了下來,隻道都是自己的錯,還請高僧施法,務必救救嚴郎。
大肚子的嚴柏風躺在床上,氣息微弱,已經昏迷了近半個月。
太夫人黃氏指甲尖尖,狠戳兒媳腦門:“喪門星!家門不幸。”
老太夫人撫着眉勒,重重拍桌:“說不清楚就滾出去哭!”
梅氏咬着帕子,把眼淚憋回肚裡,抽抽噎噎開始講述。
嚴柏風和梅氏,自小相識,本是天作之合的一段好姻緣,無奈世事總有不盡如人意之處。兩人成婚近兩年,一直無所出。藥也吃了,菩薩真人也拜了,又半年過去,梅氏小娘子的肚皮依舊沒什麼動靜。
及至半月前,梅氏在街上偶見一蔔卦測字、摸骨看相的道人,心中一動,便上前詢問。那道人看着年輕,卻極有本事,聽梅氏将原委一一道來,心中同情,便将一枚煉就多日的靈丹慷慨相贈,直言尋一夜晚将此丹給嚴郎服下,此後夫妻二人陰陽和合,不出三月,定能懷上小娃娃。
梅氏大喜,重金酬謝,那道人卻不肯收。兩人來回推拒多時,道人終于松口,隻讓梅氏去藥堂替自己購幾味藥材,權做酬謝。
梅氏如道人所言,将丹藥哄着嚴柏風服下。那藥丸果真有奇效,服食不足半柱香的時間,嚴柏風便面容滋潤,白裡透紅,渾身上下熱氣騰騰,燈都沒熄,拉着梅氏就要往床笫間行那夫妻之事。
隻可惜将将眼含春水、衣衫半褪,梅氏将郎君含羞帶怯地望着,還未喘出一口嬌氣,卻聽咚的一聲,伏在身上的嚴柏風直挺挺砸了下來。
自此,一睡半月,再沒清醒。
期間面上時有痛苦之色,然而無論全家上下怎麼呼喚,嚴柏風都再也沒有睜開眼睛,呼吸也時緩時急。更令人害怕的是,嚴柏風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梅氏想要孩子,可并不是想讓丈夫來生啊。
初時梅氏以為自己聽錯了道人的方法,第二日天一亮便回原地打聽,然而直到太陽落山都不見那道人的蹤影。四下裡一打探,鎮上竟無一人說得出那人道号來曆,那道人就像是憑空出現時一樣,又在不知覺中憑空消失了,仿佛世間從未有過這個人。
梅氏這才真正害怕起來。她隐隐明白,自己引禍上門了。
嚴柏風的生命氣息越發衰微,原本俊俏的面孔此時容色枯萎,隐有油盡燈枯之相。
話說完,梅氏抽噎着哭倒在弘楔腳邊。
梅氏涕淚俱下的時候,弘楔已用雙眼将嚴柏風查探了一遍,心中有了計較,客客氣氣對梅氏開口:“請容近前察看。”
梅氏疑惑,老太夫人又一拍桌子:“還不松手!”
梅氏忙松開弘楔的衣擺,讷讷道歉。
弘楔左手腕上戴了一百零八顆念珠,他手腕細瘦,念珠重疊着纏了足有七八圈,這會兒摘下來,從中取下一顆琥珀,輕輕放在嚴柏風額間。
那琥珀泛出金色的光,将整間屋子都映照得金光閃耀,片刻後,金色淡去,慢慢嵌入了嚴柏風眉心。而随着琥珀的浸入,嚴柏風原本糾結成一團的五官,竟從容舒展開來,臉上也慢慢有了人色。
一屋子女人大喜,老太夫人的頭風立時便好了,扯着弘楔的僧袍連呼“活佛”,又揩着眼角追問,“活佛可是能救老身的孫兒?若是能,老身在此起誓,此後将永遠吃素,隻盼孫兒能早日康複,撐起嚴家。”
弘楔平靜地想——你這個年紀,吃素尚能多活幾年。若是葷素不忌,恐怕不出兩年就要到地下去相夫教子了。
嘴上依舊是客客氣氣,輕巧地把袖子從老太夫人手中抽回,又取下一枚赤色珊瑚,放在嚴柏風唇間。
赤珠不似琥珀那般大放異彩,隻是發出螢火一般的紅光,在嚴柏風唇間幽幽閃爍。
紅光隐沒後,弘楔直起了腰。
梅氏眼巴巴在夫君和弘楔之間來回望着,“這、這便好了?可是,可是嚴郎怎麼還不醒?”又下意識揪住了弘楔的衣擺,“肚子裡的、裡的……也還在。”
她不敢說“孩子”,隻含混相問。
兩個長輩顧不上訓斥她,也巴巴望着弘楔,指望他給個說法。
“不是孩子,是蟲子。”弘楔的聲音像落在冰面的陽光,碰撞之間,似暖還冷。
“那妖道以他身體為爐鼎,養了一隻‘蟲’。蟲和嚴施主同生共死,無論是在體内殺死蟲,還是将蟲強行拉出體外,人都會跟着殒命。若放任蟲長大,人一樣也會油盡燈枯。”
女人們齊齊倒抽一口冷氣。
“貧僧解不了這蟲禍。”
太夫人癱倒在榻上:“我苦命的兒啊——”
“——但可以把養蟲的邪佞捉來。”
太夫人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