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柏風祖上曾做過官,但那是很多代之前的事了,而今嚴家被旁人所知還是因為經營生意,大大小小的各種生意,所以對于子嗣的教養,詩書禮儀的要求便不是那麼精益求精。
嚴柏風讀的雜書并不多,所以他也說不清阿愚口中的黑齒國究竟在哪裡,或者說,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國度。似乎倭國附近有個黑齒國,但形容體貌又和阿愚全然不同;海上還有羽民國的傳說,生有雙翼。阿愚說他尋找了很久很久,這讓嚴柏風隐隐産生了一個恐怕無人會相信的猜想。
洪荒時代,人與禽獸不分。
——阿愚的前半生,很有可能是在距今千萬年前度過的。他所熟知的同族、國土、世界,之所以全部消失了,并不是一夕劇變,而是因為物換星移,滄海桑田,他們自然地湮滅在時間洪流中而已。
阿愚穿越了漫長的歲月來到他的時間和他相遇,看似永生不滅,實則是被時間遺忘,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孤獨者。
在人群中,他是一個異類,永遠無法被徹底接納;可他靈智已開,永遠困居山野和野獸山禽混在一起,卻又更不可能。他的同類都已經死了,無論他怎麼尋找,這世上都不會再有可以讓他融入的族群。
這也是為什麼阿愚會時時刻刻都想同他黏在一起。
阿愚有種三歲小兒一樣的天真。每當他不說話,陷入沉思的時候,阿愚都會想方設法吸引他的注意。有時候是突然幻化出蛇尾,盤住他,把他舉起幾丈高,看他驚慌失措地緊緊抱住自己而哈哈大笑;又有時候會把各色蛇類召喚在一起,密密麻麻爬了滿地,再将鷹、鹫、雕這種捕蛇的大鳥召來,看它們想吃吃不到,想跑跑不了的樣子而自得其樂。
被他吓的次數多了,嚴柏風也會故意吓他。
他從狂風呼嘯的萬丈高崖縱身躍下,并不是他想尋死,而是他知道,在摔得粉身碎骨的路途中,半途就會被化作白鳥的阿愚飛身接住。
伏在鳥背上,在烈烈風聲中俯瞰大地,追逐日月,他忍不住生出天地廣闊,人人皆如浮遊之感。
在此之前,人生二十載,遊曆數十鄉,他從未有過這般心胸寬廣,可容天地的時候。
無所拘,無所待,與天地融為一體。
掐頭去尾,他們逍遙的日子隻過了不到三天。
終止在哭聲不絕的大江之畔。
沉船碎木,屍體像貨物一樣被江流沖走,幸運的,或許被沖上淺灘,或許被亂石攔住,縱使泡得浮腫,終究還有一個全屍,更多的,或是被群魚分食,或是随江遠流,被滾滾江水抛向不知名的遠方。
便是有人打撈,也幾無所獲。
無論曾經是誰,都已經永遠沉默在江水中。
徒留活着的親人望江痛哭。
嚴柏風一顆心髒從天地之間重新回歸胸腔。
他比别人幸運,留得一條命在。他的家人卻比死人的親人更加不幸,遠在千裡之外,尚不知這場災禍的發生,還在安心盼着他早點回家。
如果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嚴家的女人們會怎麼樣?她們失去了依靠,會不會就此沒落,甚至被吞沒家财,被欺侮,被拐騙,老無所養,不得善終?
她們會的。
他不能自欺欺人地躲在這裡,裝作什麼都不會發生的樣子,心安理得過自己世外桃源的神仙生活。
或許這個世界,沒了誰都一樣過,但他的家人不是。
他的命不隻是自己的,他還有一大家子的人要養活。
無關情愛,這是他的責任,他的命。
他必須回去。
阿愚的惡作劇已經不能把他逗笑,他試圖向阿愚解釋。
阿愚看着他,“回去?回去幾天,什麼時候回來?”
他不敢看阿愚的眼睛,那句“不會再回來了”含在嘴裡,怎麼也說不出。
——他明知道阿愚很孤獨,卻還是要抛棄他。
他痛苦地揪住自己的頭發:是不是當初自己死在江裡,哪怕死無全屍,也好過現在進退不得的局面?
阿愚慢慢明白了他的“回去”意味着什麼。
他慌亂地化作白鳥,重新将他負在背上,展翅離開亡魂遍野的江邊。
我們換個地方,我們今天沒有來過這裡。
你忘了吧忘了吧。
不要理會不相幹的人。
可她們并非不相幹的人。
阿愚的眼淚幾乎要落下來,你也喜歡她們嗎?比喜歡我還要喜歡?
他說不出答案。
阿愚和他商量,那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回去?我們不要分開。
他搖頭。人們會将他視作妖邪,絕不會接納他,而阿愚,又憑什麼要忍受那些侮辱迫害呢?
阿愚拭一把眼淚,望着他的腹部硬了聲音開口:如今是白日最長、黑夜最短的時候,等到草木肅殺,再到天空落雪,又到萬物複蘇,最後重新回到白晝最長的時候,我會去找你,從你腹中親手取出你我的孩子。
嚴柏風震驚地看着他,我是男子,怎麼可能懷孕,怎麼可能生出孩子?
阿愚隻是笑,笑着笑着眼裡滾了淚,我們羽衣族人,愛人從不論男女。我再提醒你一句,孩子取出之後,在三年的時間内,你和其他的任何人,都做不了和我一起做的那種事。現在,知道了這些,你還是要走嗎?
嚴柏風看着他,沒有任何憤怒,腦中隻剩一個念頭。
命運,是不會放過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