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對張居正的手腕能力從不懷疑,兩人曾經是那樣肝膽相照的知己。猶記得兩人在裕王府講課時,裕王備受帝王猜忌,受奸相打壓,連藩王俸祿都被克扣,高拱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他知道裕王此路,皆荊棘滿山,于是隻能一味勸說學生‘益敦孝敬,不要心生怨憤之情’,雖然嘴上如此說,可是高拱自己卻有壓抑不住的憤懑,隻得約着張居正去香山散心,看看那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的秋意,才能抒發一下自己的悒郁之情。
兩人涉級而上,登頂香爐峰,舉目四望,真是風露浩然,山河影轉,古今照凄涼。
“太嶽,如此大好江上,卻國事衰頹,大明朝江河日下,衆僚卻在蠅營狗苟、動見龃龉,真是令人歎息。”
張居正雖然年紀比高拱小,卻性格穩重,聽了這樣的感慨,隻點了點頭,無言。
“太嶽,我知你,胸中自有溝壑,定非久居人下之人,如你我二人,欲一起為國而振之,何以施為?”
張居正沉吟片刻,突然想起諸葛武侯之言,手撚長髯,面群山而一覽道:“若他日身兼國事,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高拱一聽拊掌叫好:“好一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若能效武侯之行,也可以不愧此生了。”
哪知張居正搖頭,并不贊同道:“鞠躬盡瘁,但為國事;死而後已,功業自成。”意思是就算要死,他也要死在建功立業之後,絕不會如武侯那樣,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哈哈哈哈!”高拱長笑出聲,“太嶽兄,你果真不愧是名居正、字叔大、号太嶽,端得是豪傑自诩,這氣吞山河、睥睨古今之勢,非我高拱,何人能勘?”
這話說得何其狂妄,豈不是另一段曹操與劉備青梅煮酒論英雄,當年許昌城中,青梅園内,曹公對劉使君道:“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曆史總在不斷地合轍押韻,高拱之意,将來執天下之牛耳,越武侯之功績的,當今天下不過我高拱和你張居正!
兩人那日在香山之巅,擊掌盟誓,相期以相業,許諾将來入閣必當勠力同心、振興大明王朝。
可惜,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意變。
驟變起于隆慶初年的閣潮清洗,首輔徐階與次輔高拱互相抵牾,張居正的老師徐階對上了張居正好友高拱,這次哪怕是高拱攜铨部天官楊博并閣臣郭樸,依然沒能抗衡徐階之勢,五月高拱緻仕而去,九月閣臣郭樸緻仕。對于張居正來說,一方是恩師、一方是好友,怎麼選都是錯,不如靜默。
從此後或許兩人嫌隙暗生,機阱滿前。
可張居正本就不是個拘泥于小情小義之人,比起朋友的嫌怨,他更加關注到的是朝廷之間,議論太多,或一事而甲可乙否,或一人而朝由暮跖,或前後不覺背馳,或毀譽自為矛盾,是非淆于唇吻,用舍決于愛憎,政多分更,事無統紀。士習人情,漸落晚宋窠臼,科道言官風聞奏事,也需要加以規範。
徐階取得了決定性勝利,但人在自信大獲全勝時最為危險,行百裡者半九十,徐階自認手扶日月、照臨寰宇、沉幾密謀,哪怕是在與嚴嵩對決中左右支绌、如履薄冰,也能平安度過。隻是他縱使千算萬算尚且天有一算,在登上首輔之位、掃除内閣所有反對之人後,卻折戟沉沙,明明前景一片坦途,他卻失去了謹慎。世廟嘉靖帝那樣精明城府的君王危險,但是隆慶皇帝這樣溫柔敦厚的皇帝更加危險,因為絆倒人的繩索往往不懸于峭壁之上,而是委頓于坦途之中。高拱去後第二年,徐階因‘中人内構’而緻仕,其中有多少聖上的意思,群臣不得而知,可是若說不是聖心有變,何以毫無回護之意?果然次年,高拱起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