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學曾搖了搖頭,明知韓揖在牽強附會,其生利之心,必生利之口,這還有什麼可說的,“我觀玄翁(高拱)與太嶽宿無嫌隙,臘月十三日是玄翁誕辰,太嶽去賀壽,期于周、召夾輔之誼,雙星輔政,兩相和氣,并無參商。”
魏學曾本是一篇勸慰之語,倒把韓揖的脾氣勸上來了,他本指望魏學曾這個吏部左侍郎能打頭陣,将張太嶽的勢頭殺下去,誰知自己數次起了個頭,都被對方給阻住了,不由得悻悻道:“世所謂妖精者,張子其人也,你們一個兩個被荊人灌了什麼迷魂湯了,怎麼都處處容讓于他?”
魏學曾長笑出聲,一聲不言語,擡手斟上一杯酒示意韓揖飲下,待對方飲畢,問:“酸不酸?”
韓揖不解其意,魏學曾調侃道:“伯通那話,分明拈酸帶醋,豈非張家妾耳?”
韓揖聽此言,頓時紫漒了臉皮,擲下竹筷,起身就要走,魏學曾見他惱了,忙上前解勸:“對不住對不住,是我話說冒失了,不過一玩笑耳,兄勿入心。”好說歹說才将人勸回席上,自罰三杯賠罪。
魏學曾知韓揖心胸狹窄,對張太嶽有偏見,話說到這份上欲要入港,遂親自到窗邊,關上兩扇窗寮,原來大戶人家,窗皆兩扇,外為窗、裡為寮,這莳花書寓雖不是高門大戶,作為帝京中一等一的消遣去處,處處按照世家貴族标準布置,甚至伺候的丫鬟都頗知事體,上完菜馔後也是在門外規矩聽叫,絕不能向内窺觑、聽籬察壁。
魏學曾檢查完三丈,複又入席,緩緩道:“話說天地之間,有一物必有一制,誇不得高,恃不得強。”他并不理會韓揖難看的臉色,反倒是沿着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張太嶽勇于任事、常豪傑自诩。就說前陣子開膠萊河務,玄翁主張開,朝廷多少人附和,當其時,衆言盈庭,群策畢舉,他們是真認同開河的決策?還是宥于首輔威勢不得不附議?唯太嶽主張慎之于始,請胡掌科去探查水文,胡槚到了山東後,将水道地形考察清楚,主張不開,因施工難度很大且河沙侵蝕、必緻後患。我觀太嶽行止,可謂堅硁硁之節、竭縷縷之忠,不愧于名教……”
韓揖不待魏學曾說完,就将筷子向桌面一拍,‘锵——’的一聲将魏學曾的後話截住了,韓揖不聽這話還好,聽了時,真是三屍神暴跳,五髒器沖天,對方這話在說誰?似是字字句句在指責自己,于是高聲反駁:“汝觀兄,你好糊塗啊!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此時張太嶽其勢不及首輔,自然處處屈身求全,等到他大權在握,你再看他還是這等淳淳君子樣乎?那張太嶽又豈是久居人下之人?當國之柄,又豈能與他人共享?”
魏學曾也不着惱,仍是慢悠悠地吃了口菜,道:“你先别急,聽我把話說完。這就是張太嶽的厲害之處,他時時處處秉公而行,行大道、處正事,自然幾無破綻,同樣讓人無從下手,對此局勢,伯通可有想法?”
“有,”韓揖聽了魏學曾後面的話,見對方并不是真地站定張太嶽的立場,一腔怒氣轉瞬平複,見對方如此問,隻得點點頭又搖頭歎息道:“隻是,難!”
“伯通何必妄自菲薄,當年劾走趙孟靜,一戰成名,後将李、陳相濟斬于馬下,前陣子的殷閣老也緻仕回鄉,卿是何等本事,我盡知的!”
韓揖聽了此話不由得苦笑,連連擺手道:“你别在我面前戳舌兒,你這是誇我還是貶我呢!轉過眼我可什麼都不認!再說我可沒彈劾李公,是他自己上書緻仕的,别把這歸咎于我身上。”
“雖則不是兄親自上本,也是因兄餘威赫赫,那現在這位張太嶽,可有什麼辦法?”
韓揖将手一攤,無奈道:“很難,我觀此人做事滴水不漏,幾無差錯,怎麼彈劾?總不能虛空射靶。”
魏學曾漫不經心地随口答應着:“當差沒差錯,那私宅有無别事呢?”
韓揖詫異地看着魏學曾,似乎沒想到這會是魏學曾說出來的話。
魏學曾察覺到他的視線,倒是解釋了一句:“這不是你們科道言官慣用的手段麼?剝皮敲骨之術。”
韓揖挑了挑眉毛,“那叫剪枝竭流之術,從樹木細枝末節出發修整,最終伐木必拔其本,源不塞,本不拔。”
魏學曾給了他一個好自為之的眼神,似乎在說你瞅瞅這兩個詞有區别麼?
韓揖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張太嶽治家嚴謹,京中家裡僅一妻一妾,據說與夫人情投意合、美愛無加,也無外室私宅,不好辦。”
這倒是出乎魏學曾的意料,“腔依古調,音出天然,難得!竟還是個君子?”
“差不多,雖不知算不算得上道德君子,行事缜密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