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摩上意是自古臣子的本事,可見高拱有這本事還卻瞧不上李氏和小皇帝,粗疏到并不在意,這還有什麼說的?徒之奈何!
隻見大理寺少卿張鹵睇了刑部尚書劉自強一眼,劉自強上前捧出一份奏折道:“河南有倉大使周徕與礦監争奪名妓,礦監失手将周徕毆死,因事涉内宮,刑部與大理寺不好擅做主張。”
此時大理寺卿張鹵也跟着上前一步道:“閣老、馮大珰,涉事兩人中,有一人是照磨所下委任官員,一人是中宮内監,刑部與大理寺的意思是,這件案子是否要坐記會審?諸方拟個章程後,由聖上禦批。”
朱翊鈞聽得一頭霧水,這件案子怎麼哪哪都這麼奇怪。
若說正常情況下一個兩男争女的案件是不夠格拿到廷議上耽誤廷臣的時間,況且這個案件哪裡複雜到刑部與大理寺都無法決斷了?
再說稅礦太監,一個去勢的宦官争奪名妓?這是什麼路數?這幾個詞語放在一起,聽起來就小衆。就算是太監找對食,圖得也不是一夕歡愉。那風月機關中撮要之論,他們懂得什麼?
隻見馮保面沉如水道:“司禮監已知,刑部與大理寺查問清楚再行上奏!”
這話剛一落地,從後轉出一人,正是吏部給事中雒遵,他皺眉看向馮保道:“馮保一侍從之仆,乃敢立天子寶座,文武群工拜天子耶,抑拜見中官耶?欺陛下幼沖,無禮至此。”
頓時整個大殿頓時靜得落針可聞,本來就已經緊張的氛圍霎時間似乎凝固了。
武勳之首成國公朱希忠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抖,狠狠地閉上眼睛,心裡想着: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國朝到了這等程度,文官與太監掌事權,武勳在土木堡之變後就式微了,朝中偃武修文、清算風氣盛行,朱希忠雖然排班列站第一排,隻要不涉武事,大都在朝上做個鋸嘴的葫蘆,一向謹慎小心,就怕掃到台風尾。
内閣首輔高拱面無表情地站着,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
吏部尚書楊博也是如初一轍、不動如山。
其餘衆僚臉上表情各個不同,要不然微露驚訝、要不然果然如此、要不然斂聲屏氣、要不然恐慌無措。
開始了!朱翊鈞微微正了正身體,準備看一出人間百戲。
雒遵出劍,直指馮保僭越禮儀。百官們都是做事做老了的,哪裡不知道這是短兵相接的信号。
馮保頗有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鎮定,“内廷之事,輪不到外官插手。咱伺候皇上,有沒有資格也不是雒大人該關心的,還是多用心在政務上吧!”
“你!”雒遵被馮保氣得不輕,這閹豎是沒将他放在眼裡,都不屑分辨。
朱翊鈞在旁看得津津有味,馮保很有意思,遇事對外出擊,絕不自證,這時該有人出來打圓場了,否則這戲還怎麼唱下去。
果然禮科給事中陸樹德道:“先帝甫崩,忽傳馮保掌司禮監。果先帝意,何不傳示數日前,乃在彌留後?果陛下意,則哀痛方深,萬幾未禦,何暇念中官?”
這話說得很有水平,雖然先帝命馮保掌司禮監輔政,但這卻不一定是先帝本意。質疑馮保司禮監掌印的正當性,認為馮保在先帝彌留之時矯诏。
可惜,沒什麼用,馮保之前已經向李氏陳過情了,事情已經被馮保做在了前面,現在用這個理由可搬不倒他。
隻見馮保眼皮都沒撩一下,冷笑兩聲道:“可笑!這是到朝廷上講話本來了!這些事情本與你說不着,不過既然你問了,咱也同你分辨分辨。陸大人質疑咱掌司禮監的正當性,這可是聖上與兩宮的旨意。你說咱矯诏,這話就都不值一駁。先帝彌留之際,聖上孝心敦醇, 兩宮殷殷守候,哪裡輪到咱去多嘴添舌。好歹留着這搬弄是非、挑撥離間的氣力,也隻有用在今日了!”
這陰陽怪氣的話一出,底下就有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得不說,馮保這心念轉得真快,對得起内書房的跟腳。
禦階下方的糾儀官高聲喝止:“肅靜!天子禦極,成何體統!”
但是陸樹德沒笑,臉上似是刷了糨子一般,繼續窮追不舍:“馮大珰身上本有東廠提督之責,司禮監掌印與提督東廠責重任大,不可委于一人。司禮監掌印宮内,提都東廠監管宮外,統管内外,不得進展。如此昏政,可有明旨示下?内閣為何不先行開奏,裁酌既定後再上陳聖上,這豈是為人臣之道?”
陸樹德這話看似在說内閣不稱職,實則更是指責皇帝和兩宮不經内閣審閱直接下中旨。真是好大的膽子啊,明朝的文臣風骨可是見識到了。
果然馮保大怒:“陸樹德放肆!天子與兩宮的旨意,豈容你置喙!文化殿上,不是耍處!”
高拱在旁也是朗聲道:“聖上踐祚之初、事體多頭,次輔張居正巡行山陵之事,高儀卧病在家,臣一人孤木難支,難免有所疏失,還請聖上酌情拔擢能臣入閣,參贊政務,以事其上。夫士有才而不以進,有司之過也。主德不宣,申令不熟,标準不立,約束不明,臣等之過也。且,陸給事也慎言,不可将有司之過,動辄牽涉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