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自平台觐見後回到文淵閣，先給皇帝上了一道《謝召見書》：……仍望皇上思祖宗締造之艱，念皇考顧遺之重，繼今益講學勤政，親賢遠奸，使宮府一體，上下一心，以成雍熙悠久之治。臣愚幸甚！天下幸甚！

朱翊鈞次日收到這奏疏時，本來兀自好笑。怎麼皇帝召見一下首輔，還需要上一道奏疏特别感謝一下？皇考和世廟是多麼不願意接見大臣啊！

及至讀到‘親賢遠奸，宮府一體’此句時，朱翊鈞不由得一愣，他不能揣測張居正在寫這奏疏時想到了什麼，也不能透徹理解此舉是向皇帝傳遞怎樣的政治主張，更不能預測這一道疏會産生怎樣的傾向，他隻是隐約覺得這樣的字句很是熟悉。

小皇帝用指尖摩挲着這幾個字，恍然想來，上一個給主君呈遞類似奏疏的是武侯諸葛亮。

《出師表》這樣寫道：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異法也。

何其類似！朱翊鈞模糊感覺，他似乎稍稍觸及到了張居正心底深處那些婉轉隐晦的期盼。

正值國朝倉遑之際，首輔張居正躊躇滿志地踏進隻有他一人的文淵閣。仿佛盼顧之間，萬裡江山都在他股掌之中。這一年他四十八歲，距離他的中進士已然過去了二十五年，宦海沉浮長安道，他甘苦自知。

命運何等神奇！若是當年第一次考取進士不曾落榜，若是在嘉靖二十三年得中進士，那年沒有館選，他就不會考取庶吉士，也就未必有入主閣樞的機會。當曆史在轉彎處時，時間線巧合地收束成那唯一的可能，人生難得之事，皆是在萬千磨砺中尋求一線生機，他細心籌謀處，如今再沒有什麼障礙可以阻擋了。

隆慶皇帝在人事管理上的懈怠，衆閣臣一批批短兵相接被淘汰，将一個千年罕有的機會推到了張居正的面前，其中任何一個因素，隻要稍有所不同，未來的萬曆新政就絕不會以張居正的名義流傳于後世。

在宦海沉浮中，張居正曲盡其巧、婉轉周旋，才赢得了今日的回報，民間有俗語：‘紅皮蘿蔔紫皮蒜，仰臉老婆低頭漢’，是形容此二者皆辛辣厲害之物。男人的隐忍如利劍快刀，連鋒芒都是收斂的。曆來有大成功者，絕不會是智驕氣浮之人。

忽得文書官尚文急匆匆地跑進來，對張居正禀告：“首輔大人，中貴人來傳旨了！”

文書官還不待說完，那廂就傳來張宏滿含笑意的聲音：“張先生，皇上給您旨了！”說着就一步邁進了文淵閣值房，後頭跟着一名小火者，拖着一口描金退光香檀木盒。

張居正一提袍腳，準備跪拜接旨，張宏上前一步托起，忙道：“張先生免跪，今兒是口谕。”說着，張宏習慣得整理了一下司禮監的補服，闆着臉嚴肅道：

“先生忠心為國，特賜紋銀五十兩，光素玉帶一圍。欽此。”念畢，張宏吩咐随侍将物品放于内閣桌案上。

這出乎意料的賞賜，令張居正詫異又激動，自己之前感覺并無錯，新帝似乎對自己眷愛有加。

張居正恭敬地叩首祗領訖，“臣何此厚幸，蒙皇上如此眷愛。”

中官傳旨，不可多說一句話。遂張宏聽了此話也不接腔，行禮後就退出去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朱翊鈞在乾清宮埋頭看着奏疏，神态很是随意。不過話一說出口，就不是随意的意思了。

“大伴從小在我身側，朕讀書學字都是大伴啟蒙。那在你看來，在大明朝，國家者，當誰執國家？”

這問得誅心，馮保被噎住了，愣了片刻，反應過來後臉色漲得通紅，忙俯身行禮，将頭埋得極低，“大明國祚，是朱家天下，是皇上的執掌乾坤。”

對馮保來說，這本就沒有什麼可猶豫之處。内宮外廷，誰與皇上最近，誰就能借皇權威懾，司禮監本就是全天下最接近皇權的位置，别說是朱家天下了，就算皇帝真是一頭豬，他也會舔上去伺候得舒舒服服。

“大伴從前常教我，江山社稷可不是一家一姓而已，如今為何掉頭得如此迅疾？”小皇帝并不擡眼看伏跪在地上的大太監，依舊低頭讀着奏章，有困惑的地方，用筆頭戳一戳腦袋，令起一摞新紙，将重要的、困惑的地方皆一一記下來。

馮保猶豫片刻，還是道：“陛下聖哲漸開，心中已有天下，無需奴婢贅言。若有專權擅政之人，僅逐其出東門逍遙，已是皇恩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