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垂恩德,繁華過後,人世間福禍轉圜如此迅捷,塵緣滿日,轉瞬飄零。張居正懂麼?他怎能不懂!
張居正不曾想到,小皇帝居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這樣的笃定,迥乎不像一個十歲孩子的話,聽得人疑窦叢生,他不合君臣禮數地擡起頭,直直對上了朱翊鈞的視線,小皇帝的眼神複雜到似乎隐藏着三分極深的哀色。
細微得,若有似無,似乎能通過稚嫩的臉龐,自孩童蒼白的臉上浸潤出來。
張居正被看得心頭一軟,這是個剛剛失去父親的孩子,孤兒寡母守着偌大一份家業,至艱至難,剛剛那些話,說得太過沉重了,可是國朝已然到了如此地步,留給人騰挪轉圜的時間不多了。
他日日焦躁,為國家形勢而擔憂,卻左右掣肘、不得施展。上下官員隻知做官,卻不知做事,然敷奏雖勤,而實效益少。
如言官建議一法,朝廷曰可,便郵傳四方,言官之責已盡,不去檢驗此法果然方便否。如部臣厘清一弊,朝廷曰可,則部臣責已盡,不必考察弊端是否厘清。如有罪之人,礙于請托,概從延緩。
一令既出,随之廢弛。官吏忙忙碌碌,公文雪片般飛來,卻辦不成一件事。仿佛金枷套頸、玉鎖纏身,富貴五更春夢,功名一片浮雲!
這庸碌風氣的形成不隻因底層官吏碌碌無為,更是自頂層而起。李石麓(李春芳)作首輔時,不單是高拱、甚至張居正亦對這位同科狀元忍無可忍。
民間戲稱别人的内閣都是次輔給首輔伴食,如嚴嵩當政時,徐階身為次輔,常被稱為伴食中書,且被士林蔑稱嚴家小妾,諷刺他隻會對着嚴嵩唯唯諾諾。到了李春芳為首輔,這一屆且颠倒過來,李春芳為人寬厚卻飽食終日,他的兩位次輔高拱、張居正可是一時人傑!免不了首輔給次輔伴食。
平心而論,李石麓自然才高德重。于私,張居正與之相交以厚,于公,張居正深惡其空言無補。在徐階、陳以勤去位後,李春芳感歎:“徐(階)公尚如此,我安能久?恐怕我不日也要緻仕了。”張居正脫口而出:“如此,倒是可以留一個好名聲。”一句話堵得李春芳啞口無言,不久,李公緻仕。
對于相交以厚的李春芳,張居正都因其庸碌忍無可忍,何況于他人。可是如今面對小皇帝極力克制的鎮定,他反而安慰道:“聖上何必氣餒,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理清每一步,才能安穩地去廓清天下。竊為講學勤政,固明主緻治之規;保護聖躬,尤臣子愛君之悃。
臣等愚見,待大祥期滿,欲乞皇上每月定以三、六、九日視朝,其餘日俱禦文華殿講讀,由此定規。非大寒大暑,不辍講習之功。”
朱翊鈞眨眨眼,将之前因前世而翻滾起的思慮壓下,那倏忽升起的多愁善感迅速被元輔的籌謀布局給驅散了。不禁讓人長歎一聲,張太嶽的手段,真是羚羊挂角、防不勝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