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金風淅淅、玉露泠泠,朱翊鈞回到乾清宮,果然見李貴妃已經等在那裡。臉上怒氣盈腮,見小皇帝來了,也不等請安,隻沒好氣地喝道:“皇帝今日何等放肆!怎麼能甩開一幹内侍獨自亂逛,還有沒有一點兒規矩!”
這态度不出人所料,李太後起自民間,從小生活在京郊宛平,其父李偉是個泥瓦匠,挑腳蓋房子出身,直到隆慶二年,女兒李氏封了皇妃,老人家也怕給女兒丢人,這才收起瓦刀灰桶,不再勞碌了。
李氏小門小戶出身,生怕别人下眼瞧她,卻是難得心氣高絕、好禮知恥的。嘉靖、隆慶兩任帝王的怠政也是被這個女人看在眼睛裡,嘴上不說,心裡卻覺得這樣不妥,迥乎不似明君所為,乃至到了兒子身上,免不了暗暗較勁兒,定要将兒子培養成一代合格帝王。
朱翊鈞印象裡,他從四歲開始識字,母妃督促得緊,若有偷懶之處,便要罰跪。而且為了防止兒子耽于美色,李氏不允許年輕靓麗的宮女伺候兒子,朱翊鈞身邊女官皆是三十以上的姑姑。
甚至任命張居正為首輔,也是李太後的最終決斷,比起高拱的桀骜不馴,張居正的缜密内斂更符合李太後心中對帝師的标準。
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目前皇權最核心的部分,就控制在眼前這位霧鬓雲鬟、月畫煙描的二十七歲太後手中。擒賊先擒王,想要做事,無論如何是繞不開這位太後的。
朱翊鈞聽了李太後的話,倒也不惱怒、亦不着恐,反倒命左右上來除去頭冠,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一陣臭味襲來,朱翊鈞不由得嫌棄地捏了捏鼻子,“娘親,這一路走來好懸沒熱冒煙,腳上汗臭汗臭的。之前在内閣和元輔張先生、大司馬一起用膳,怕他們嫌棄,一直強忍着,好容易可以松快松快了!”
說着也不顧李太後一臉惱色,迳一頭滾在她的懷裡。李太後見小皇帝臉上曬得紅燙,一頭一脖子的汗,臉上的嚴厲不由得消了三分,倒是三分心疼洑上來,讓人去拿濕帕子來,“用熱湯浸了帕子,别拿涼的。”
但心頭一時間惱怒未全消,邊吩咐着邊狠拍了朱翊鈞兩下,“讓你不帶着伺候的人,看曬紅了吧!皇帝身邊伺候的,通通賞十棍子,也漲漲記性!”
“哎呦!”朱翊鈞忙從李太後懷中直起身來,着急道:“娘親,是我不好,看人多累贅,索性不要那些人,也清爽利落,不幹他們的事兒,望娘親慈心回動,何忍心懲罰則個?”
李太後斜睨了他一眼,不緊不慢道:“有這一回吃虧,誡他們絕不敢再犯第二回。”
朱翊鈞明白了,這不是在懲罰奴婢,這是在敲打自己呢!不知李太後是有心還是無意。是有意通過壓迫皇帝的威權來達成控制皇帝的目标。還是無意中隻是單純想教訓一下兒子,讓朱翊鈞聽話懂規矩。
但是朱翊鈞并不是一個普通人,他是一個皇帝,或者說他是一個皇權的符号,無論這個符号的實際擁有人是三歲還是三十歲,他代表的意義是不變的。所以李太後在處置時就不能單單認為這是在教育兒子,而應該當政治事件處理,這舉動實質是在打壓皇權、僭越皇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