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
“逮到啞巴了!都快來呀!”
“啞巴又出門啦,哈哈哈!”
“你媽叫你又出門來幹什麼啊?明明連個屁都不會放!什麼都幹不成!”
“你說話啊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說啊?——哦,哎喲,我都忘了,你是個啞巴啊!”
哄笑聲刺耳地響起來。
那時落日餘晖,村子裡的一群小孩嬉笑着推搡着,把才七八歲的他堵在村子裡一處沒什麼人煙的偏僻地方。
小孩們把他堵在一戶人家旁的牆後,高大的牆面擋住了落陽。一片陰影下,他抱着腦袋縮在角落裡。
小孩們往他身上扔着石頭和泥巴,又拳打腳踢的,還向他吐了幾口痰。
“你爹都說了!怎麼還不死啊你!”
“你又出來幫你媽做什麼啊?哎喲,打醬油呀!你拿着錢呢吧!”
有個尖嘴猴腮的小孩兒尖叫起來:“快拿他的錢,咱們買玻璃珠子去!”
這一句話像是一勺子熱油灑進人群裡,一群孩子立馬都刺耳地尖叫出聲,一擁而上,尖聲笑着,肆無忌憚地對他撕拉推扯,對他上下其手。
他吓得六神無主時,就聽一道很清澈的聲音在外頭響起來:“幹什麼呢!?”
撲在他身上的幾個孩子都被拉開了。
他們又尖叫幾聲,一屁股坐在地上。
溫默氣喘籲籲地從惶恐裡回過神。定睛一看,他看見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正把那些壓着他的孩子一個一個從他身上扯出去,推到遠處,然後轉過身,擋在他面前。
“你們這群小孩怎麼回事!”他氣得直嚷嚷,“這麼多人欺負一個!還搶錢!?你們爹媽怎麼教的!”
溫默怔在那裡。
他身上的衣服被扯得歪斜,臉上都是泥巴。他渾身酸疼,顫顫悠悠地從地上爬起來,坐正了身子。
“你管老子爹媽怎麼教的!”一個小胖子嚷嚷起來,“你誰啊你,多管閑事什麼!”
“哎你怎麼說話的你!”
“老子就這麼說話!臭啞巴爹媽都不管他,你多管閑事什麼!你是他新爹啊!他是你生的私生子啊!”
“哎我這個脾氣——”
面前這人撸了兩把袖子,氣得上前半步。
“老大!”旁邊那個尖嘴猴腮的小孩打斷了他們。他朝着小胖子揮揮手裡的票子,那竟然是幾張一角兩角的紙币,“我拿到了!”
溫默一慌,忙去摸自己的兜。
兜裡真的空了。
他臉刷的一白。
小孩們又尖聲笑起來。
溫默面前的男孩子氣得沖上去就要搶,那幾個小孩拿起手裡的泥巴,朝着他扔了過去。
那男孩猝不及防,被扔了一臉一身的泥巴。
小孩們尖聲笑着,一齊一溜煙地跑遠了。
男孩子氣得喊起來。他把臉上的泥巴胡亂一抹,轉頭對溫默喊了句“等着”,轉頭就沖了出去。
溫默想叫他别去,可是沒抓住他。那人沖出去的急,沒回頭,沒看見他焦急的比劃。
他跑了。
他去追那群小孩了。
溫默一瘸一拐地走出那片牆後的陰影,一臉懵逼地望着他那一路狂奔的背影。
他望了望那人,又低頭望了望自己手上的醬油瓶子,突然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他還是在那裡原地不動地等了會兒。
落日隻剩下一點點的時候,那人回來了。
他喘着氣跑了回來,遙遙地就朝他拉長聲音提高嗓門地喊着:“喂——”
溫默轉過頭,看見他一身泥污地回來了。溫默這才看見他的正臉,那看起來是個比他大一些的男孩,有雙圓眼和上揚的劍眉。天已經黑了,但他眼睛很亮。
他朝他跑來,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擡起來,将一把錢票塞進他手裡。
票子皺巴了很多,也沾了些泥污,但都是溫默的錢。
他擡起頭,男孩朝他撓撓腦袋,笑了起來:“費了些時間,但好歹是搶回來了。你别擔心!那幾個小孩我都教訓了,我把他們都打了一頓!”
溫默愣愣地看着他。
他愣愣地望了他好半天,男孩在他的視線裡笑了片刻,眨巴了兩下眼,突然“哦”了一聲,指着自己說:“你沒見過我吧?我昨天才跟我媽搬過來!我住在村東頭,那邊一個大下坡旁邊的那家,你知道嗎?就是老江家!”
“江勝國是我大伯,我媽領着我弟弟妹妹搬過來跟他住,我叫江奕!”
夜色正好四合,天色黑了下來。
村子裡沒有燈,江奕的笑臉隐沒在黑夜裡。他臉上都是泥巴,不知道被那些小孩糾纏為難了多久,也不知道跟他們纏鬥了多久,可他還是笑得很燦爛。
他真是個很愛笑,也話很多的人。
眼前又閃過很多畫面。
沒有光亮的路上,江奕拉着他,摸索着夜路送他回了家。
落日餘晖時,他從縣城裡回來,敲開他家的門,偷偷塞給他一兜子橘子。
又一個深冬落日時,他撞見溫默在河邊洗衣服,凍得手指頭發紅。江奕趕緊跑回家,拿來個盆,又拿來個熱水壺,給他倒了熱水,跟他一起把剩下的衣服洗完了。
【阿默啊,】他聽見江奕很無奈地叫他,【你也心疼心疼自己,怎麼你媽要折騰你,你就真的乖乖被她折騰啊。偷偷用點熱水嘛,少一點水而已,她又不知道,你偷偷再往裡灌點不就行了。】
【她不讓你用,你就偷偷用嘛。你不敢用自己家的,你來找我呀,我從我家給你拿點。】
說完,他就朝他笑。
【阿默!】
【阿默——】
【阿默最好了!】
【還得是阿默最心疼我!】
江奕聲音跟河水一樣清澈,笑起來時清朗極了,【阿默呀——】
【——阿默。】
大火轟地燒起,破廟一片火海。
江奕聲音嘶啞。
他從沒聽過他這樣嘶啞。
【救救我……阿默。】
【救救我……】
溫默摔到地上。
他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爬起來,跑向那片火海。
一道燒着火的橫梁咚地砸下來,将他和那人隔開來。隔着橫梁,他看見江奕搖搖欲墜地站在那裡,衣角已經燒着了火。他的眼睛還是那樣亮,還是那樣濕漉漉的。他好像哭了,可是淚水被四周的大火立時燒幹,什麼都沒有流下來。
江奕被掉下來的房梁砸中,倒了下去。
他被壓死在了下面,隻有一隻戴着一圈紅繩的手露在外面。
然後被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地,燒去了血肉。
視野立時發黑,耳邊響起撕心裂肺的奇怪慘叫,是如同嗓子不能順暢出聲一樣的、好像野獸一樣的撕裂發悶的叫喊。
直到喉嚨裡出血了,溫默才發覺,是他自己在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