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頤看了她一眼,揚聲道:“取炭盆來。”
聲如金石,磁性低沉。
說罷,他點了點面前的茶台,示意容琬坐下。
容琬意識到,這位年紀輕輕,手握權柄的大司馬,不僅心思深沉,為人處世也十分周到。
她輕聲道謝,斂了衣裙跽坐榻上。
有了炭盆,終于暖和些許。
荀頤垂眸看她挺得不容一絲松懈的腰背,眸色轉深。
“大司馬,今晨我與從兄一同來城外粥棚巡視……”
她言簡意赅把早晨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荀頤似乎有些漫不經心,并未作聲。
他慢條斯理地傾注一盞熱水,遞與容琬。
容琬不明白他的意思,遲疑地接過,眼神還停留在他面上。
雖然有風霜之色,但絲毫不減此人的俊美。
鳳眸劍眉,鼻若懸膽,鬓由刀裁,擡眸落目之間傾瀉而出的霸氣張揚更令人印象深刻。
容琬垂眸,見他持盞的指骨修長,手背上青筋虬結,微微隆起,極具力量和野性。
大司馬戰神之名在外,權傾朝野,敢直視其容貌的人寥寥無幾。
但并不妨礙朝野坊間都私下議論過他谪仙般的風采。
雖然渾然一副漢人長相,但容琬卻覺得他或許有幾分鮮卑血統也說不定。
荀頤也在看她,看她的手。
凍得太久,雙手愈發瑩白。
此刻接觸到溫熱的茶盞,細膩秀氣的指尖才泛出淡淡櫻粉。
“你等了我多久?”
他驟然發問,問的卻是這種風牛馬不相及的問題。
容琬愣了瞬間,如實回答:“大約一個半時辰。”
“就為了一個從兄?”
他冷冷開口,音質如沙礫磨過玄鐵,有幾分刺耳,“就算今日扣住的是皇帝,也不值如此吧。”
容琬狠狠蹙眉,語氣不滿:“大司馬,還請慎言。”
知道他狼子野心,沒想到他已經嚣張到如此地步。
口中話語直指天子,無所顧忌,是為大不敬。
不過,他也确實有這種資本。
麾下将士數十萬,傳聞褚國軍隊中都有他的心腹。
許是聽出她的不虞,荀頤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個人,對縣主很重要嗎?”
容琬隻覺此人城府頗深,喜怒無常,拿捏不住他的心思。
隻能解釋:“他是我母親的外甥,終究是容氏家人,我不願令父親為難,所以親自來向大司馬解釋。若是引起父親和大司馬之間的誤會,就不妙了。”
荀頤玩味一笑:“原來,你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你父親。”
隻要荀頤承認這是一場誤會,那麼就不會有任何人能夠以此生事,攻讦容相。
以他在朝中威望,絕對無人敢忤逆。
“永容縣主,果然如傳聞中玲珑剔透,好一朵解語花。”
他不鹹不淡的語氣裡,好似有幾分别的情緒。
容琬知道,自己無所依仗,這件事如何解決隻能取決于荀頤一念之間。
她握住茶盞的指尖不由微微用力,杏眸眼神專注。
荀頤的目光在她面上再三旋繞,方道:“既然縣主不辭冰雪,久久相待,我又怎好辜負。”
說罷,他喚來屬下,吩咐他親自去難民營放人。
容琬懸了一整日的心,終于落地。
事情了定,她起身道謝告辭,荀頤颔首。
她走後,如羅康即時進帳,禀報情況:“主上,縣主午時不到來的,趙三本要請她來帳子裡等候,是六娘不許,說是沒這規矩。”
六娘是金德的妹妹,因她會醫術,這才留在軍中做醫女。
看在金德的份上,大家也把她當做妹妹。
荀頤擲下手中書簡,“我倒不知,什麼時候,中軍由她做主了?”
語氣越是平靜,主上的怒氣越重。
跟随大司馬征戰多年,心腹們再清楚不過。
如羅康跪倒在地,一聲不發,等待處置。
“金德管教不嚴,領軍棍四十,罰俸一月,如有再犯,撤去都督護軍職務。金六娘撤去随軍醫丞職務,送回濟民堂。你,自領十鞭。”
荀頤仰頭靠在鋪設了火狐絨的椅背上,擡手按了按緊鎖的眉心。
看出主上心情十分不佳,如羅康深感驚駭。
一個縣主,讓她在外頭等就等了,又能怎樣?
以主上如今的地位,就是皇帝來了,也照等不誤。
看來,這位永容縣主很不一般。
他不敢多說,連忙退下。
聽聞連累兄長受罰,自己要被送回濟民堂,金六娘霎時臉色慘白,不敢置信。
“怎麼會?康哥,我不想離開大家,不想離開……求你替我和阿兄說說情!”
她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如羅康冷臉,“主上的決定,你何時見過由人說情?更何況,主上最恨别人擅自作主!”
今日之後,沒有人會再把這個六娘子當妹妹。
金德呵斥妹妹:“夠了,胡鬧也要有個度!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六娘,你當初是怎麼向我保證的?今天是你咎由自取!”
他拱手認錯:“末将願意受罰,隻盼主公不要因阿妹糊塗行事而過于生氣。”
如羅康面色稍霁,拍拍金德肩膀,轉身離去。
金六娘淚水滾滾滑落,她想解釋,卻發現連自己的阿兄都不搭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