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檐邊的銀質風鈴微微晃動,響聲清脆。
容相書房門緊閉,何玟雙手攏于袖内,低眉順目,像是不見眼前跪着一個人。
容琬的目光落在素衣跪地的方氏身上。
“母親,此處風大,當心受凍。”
溫柔清脆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何玟臊眉耷眼的臉上忽見笑意,“姑娘來了,郎君正在等你,快進去吧。”
方氏擡頭,怯怯看了一眼何玟,又對容琬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一家主母,何以卑微至此。
容琬嬌靥含淺笑,示意玉章穩穩扶起了方氏。
方氏顫着聲音開口:“若微,阿麟昨日做出這等蠢事……”
容琬輕輕打斷:“母親,此事與您無關,不必自責。您回去休息吧,我會同父親分說的。”
溫柔的語氣裡,是不容拒絕的堅定。
書房内暖意正盛。
才踏入其中,容琬便情不自禁道:“阿爹,您換了新的香藥?”
時下魏國,士大夫之間不僅白.粉敷面,更流行道家丹方香藥,以清奇香味和奇珍異材互相攀比。
容相年逾不惑,早就不喜粉飾,但對于香藥格外鐘情。
聽聞女兒如此問,他撚須一笑:“這是雲中山不傳秘方,幸得太後賞賜與我。其實,太後不必如此刻意籠絡,反倒失了親近。”
容琬不禁解釋:“父親,姨母是被吓到了。”
說罷,她輕輕道出前日在太後寝宮中的一番對話。
沒想到,容相面上絲毫無意外。
“荀頤此人,虎狼之性,野心勃勃。早在先帝重用他時,我就勸阻過,不可太過信賴。”
容琬默然。
何止先帝,就連太後母子,也曾對他十分信重。
先帝在世時,荀頤已官拜中領軍,掌九邊軍權,連京城皇宮的虎贲禁衛軍都隻聽他一人調遣。
先帝臨終托孤,又加封他為大司馬、鎮國公,賜丹書鐵券,行輔佐幼帝之職。
容相歎息:“陛下敬畏荀頤,我在他面前,也不好多說什麼。如今的荀頤,已經成為魏國心腹大患,我擔心,魏國會在此人手上,重蹈陳朝覆轍。”
容琬一驚,睜大杏眼,隐隐流露恐懼。
這句話不似玩笑,太過可怕。
同為鮮卑人,當年元氏領兵南下建立陳朝,陸家先祖還是前鋒大将。
孰料陳朝子孫不成器,元景帝陸襄這才有了把持朝政的機會。
陳朝末帝禅讓,陸襄登基,徹底改寫命運。
“父女之間的閑聊罷了,或許是我杞人憂天。”容相見女兒震驚,出言安撫。
容琬不假思索:“父親所說,恐怕不是杞人憂天。昨日我在中軍大營,親眼看見荀頤麾下将士,個個精神抖擻、戰力非凡,他手握精兵良将,不生出狼子野心才奇怪吧。”
“聖上還不滿十五,登基不久,若我是大司馬,不趁機把他拉下皇位,難道還等他羽翼豐滿坐穩皇位嗎?”
雖然心事重重,容相亦不得不贊歎愛女的聰慧。
有女如此,足令他驕傲。
“阿苒覺得,容氏待如何?”
多少皇朝更疊,世家大族總能屹立不倒。
這些根基深厚的世家,手中握有的資源、人脈、甚至底蘊,都足以令他們在遭遇重創後煥發生機。
誰做皇帝,莫非還敢不禮重容氏?
容琬知道,父親問的,是容氏是否要舉全族之力支持皇帝。
若從利益回報的角度,以整個容氏去對抗大司馬,恐怕一點也不劃算。
她隻說了一句話:“父親,聖上是阿娘和我的至親。”
阿娘,是她的生母,容相原配劉夫人,太後的親姐姐,并非方氏。
容相聽她提及亡妻,眼神中有幾許怅然和緬懷。
片刻後,他不禁搖頭苦笑:“你這丫頭,我不過一句玩笑。”
說罷,他點了點桌上一份紙劄。
“我已吩咐下去,從容氏死士中擢選得力之人,逐步替換陛下身邊的近衛。這是何玟呈上的名單。”
容琬拿起名單細看,神情專注認真。
隻要父親肯竭盡全力協助阿弟,就算是荀頤,也要掂量掂量。
容相忽然道:“我命人把方麟連夜送回下郦郡了。”
嗯?
容琬還在思索這幾個人選,聞言茫然回神,反應片刻。
方麟此番被遣送回家,方家自會知道容相的怒火有多重。
搞不好,方麟會成為棄子。
“父親,母親是容氏主母,您不尊重她,下人們便會有樣學樣。”
她沒有替方麟辯解,而是想到方氏跪在書房門口,清瘦孤單的背影。
“哼。”
容相面沉如水,不怒自威:“人貴自重而他人重之,我何時說過是她的錯了?她喜歡跪,就跪着吧。”
容琬忍不住:“您若不喜歡她,為何當年要續弦?您既然娶了她,就該給她正妻的尊嚴。”
語氣裡多有不滿。
當年容相續弦時,容琬還不滿七歲,但她已經知道,方氏是來取代阿娘的人。
這麼多年,她和方氏之間彼此守禮,但始終親近不起來。
今日她會出言維護,出乎容相意料。
他淡淡道:“方家這些年靠着容家,在下郦郡混得風生水起,有些事說出來都惡心,看在方氏面上,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