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朵巨大的煙花自夜空中炸開,黑夜亮如白晝。
修長的手指掃過琴弦,帶出最後一聲如裂帛般的尾音,一舞終了。反彈琵琶的舞姬從半空飄飄然降下,碎發拂過鬓邊,飄帶随風而動。
紫衣雪膚,烏發紅唇,淩利美豔的女人發髻高盤,目光掃過台下如同睥睨衆生的神祗,明豔冶麗,身後煙花如流星雨一般拖出千萬條長長的光尾,在這一刻開到最盛。
樂聲止,空氣卻很安靜,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台上舞姬的身上,一時間竟說不出台上人和她身後盛放的煙花,哪一個更耀眼。
……
晏安聆已經在這跳了兩天的舞,旁邊歌聲宛如天籁的那個人是她的姐姐。
從記事起便在學舞,四歲就已經開始跟着姐姐登台獻藝,十年來她們跟着娘親輾轉各處,到如今也算小有名氣。
不管是富甲一方的商賈,還是身居廟堂的官員,晏安聆都見識過,也答過話,陪過笑臉。
按理說登壇獻舞這件事她已經熟的不能再熟,無論何種場合,都該能應對自如才對。但不得不說,哪怕是已經跳過一整天的舞,到了今天,晏安聆卻仍覺得有些怯場。
半月前,有人找上門給了她們一樁大生意。那人不知和她娘說了什麼,娘親先是驚訝,緊接着卻喜上眉梢,連連點頭應了下來。
之後幾天娘親顯然心情很好,連帶對她們說話都開始和顔悅色起來,不光下血本找隔壁繡娘改了她的舞衣,鑲上好些星光閃閃的珠翠做點綴,登台前一刻竟還把珍藏多年的一套钗環親自戴到了她們姐倆頭上。
說起這套钗環,算上這次,晏安聆長這麼大也隻見過兩回。
第一回,她偷偷看見娘親抱着钗環默默流淚,而後小心翼翼地來回擦拭,又珍之重之地收藏起來。她等沒人的時候将它掏出來,仔細觀看,卻被半路折回的娘親打得三天下不來床。
後來那些傷痛早已變得麻木,她卻仍清晰記得那是一套很美很美的首飾。黃金為主體,紫色寶玉做陪襯,輔以精美絕倫的做工,豔而不俗,媚而不妖。
其間不管她們生活過得多狼狽,就算吃不上飯,娘親也沒動過把它們當了的心思,如今卻肯拿出來親自為她和姐姐戴到頭上,足見對這次登台的重視。
可,為什麼?
随着簾幕揭開,看清眼前景象後,她和姐姐不約而同對視一眼,兩個人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了霎那間一閃而過的驚慌。
雙腳邁向舞台前的那一刻,她突然很想逃。
許是察覺了她的瑟縮,許是自己也同樣需要安慰,姐姐輕輕捏了一下她的掌心,她轉過頭,回了一個淺淺的微笑。
她們當然不會逃,且不說逃了娘親會不會打死她們,光是多年經曆養成的習慣,即便心中忐忑如擂鼓,身體的記憶也還是能帶領她們在萬衆矚目下完美展現自己的身姿與歌喉。
這支舞晏安聆已跳過千回百回,在什麼時候配合什麼樣的神态表情,或妩媚多情,或溫婉動人,什麼時候姐妹倆該有互動,一颦一笑皆有定式。
足下舞步因熟稔而格外從容,也正是應着這份從容,眼波流轉的間隙,在眼角的餘光裡,她才得以好好窺探這個神奇的地方。
晏安聆自問去過不少地方,富貴人家的高閣,或是風景宜人的山野,她都曾領略過。而眼前之景象,卻還真是生平僅見。
不說别的,她就從未想過,有一天人還能踩着劍在天上飛!
能看出,這是一場盛會。
會場被群山環繞,禦劍的修士從天邊自四面八方湧來,仙鶴在碧峰飛泉的背景下三三兩兩悠遊敖翔,振翅而過,羽尾洩下柔和綿長的靈光,在空中勾畫出一道道婉轉悠揚的線條。
她和姐姐的舞台坐落于會場一角,任台上唱盡人間悲歡,舞出紅塵輾轉,于在場匆匆而過的衆人而言,也不過是塵世俗物,聊以助興罷了,根本入不了誰的眼。
這還是晏安聆第一次接觸這個世界,與人生十四年來她所生活的那個世界完全不同。這裡每個人都身着道袍,飄然出塵,如天上下凡的仙子和仙女。就連偶爾掃過來的那些目光,不經意,亦不帶任何情緒,她都覺得别有一番超然物外韻味。
今天會場的人比昨天多了許多,天上還有陸續禦劍趕來的修士,不過數量明顯也比不上昨天。
事實上,這裡正要舉辦的是修真界五十年一次的試煉大會。前三天是集合的時間,人間門派在此登記入冊,篩選出符合條件的弟子,他們每人會得到一塊證明身份的玉牌,第四天這些弟子便會離開會場,向東前往試煉谷,正式開始屬于他們的試煉。
這一切晏安聆當然不知。
不過,明知道自己的存在對于這個世界來說,是多麼微不足道,但她還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賣力地踏着舞步,似乎隻有如此,才能抵消這個世界給她帶來的惶恐與喜悅。
若說微不足道,似乎也不盡然。
不知何時起,對面二樓的石廊上多了一位觀衆。
韋殊拿到玉牌,閑來無事四處閑逛,逛到會場的一個角落,忽然一陣歌聲入耳。
重章疊句,一唱三歎。
旋律簡單卻悅耳,不疾不徐不斷重複着,娓娓道來中帶着一股哀傷,像是宿命的歎息。歌者演繹得十分動情。
他駐足,朝歌聲來源的方向望去。
晏安聆随着不斷重複的旋律輕巧地轉着圈,誰知一轉身,眼中便撞近一個豐神俊朗的年輕男人。
本應送出去的舞步一下僵在半空,她像是被人定了身。
還是姐姐不着痕迹地拉了一下,晏安聆才回過神,繼續之前的舞步。
她覺得腦子空空的,全靠本能在舞動身體,心髒在胸中砰砰作響,仿佛要跳出胸腔。
不自覺又朝二樓望了一眼,發現男人也正好看着她。
晏安聆迅速移開目光,紅雲一下子從脖子燒到耳根,她感覺整張臉都火辣辣的,原本熟的不能再熟的動作,此刻也被她跳得磕磕絆絆。
韋殊一開始隻是專注看着唱歌的人,在發現一旁舞姬似乎出狀況了之後,才緩緩将目光轉移。見那舞姬僅因自己的一個注視而腳下出錯,進而滿臉通紅魂不守舍的樣子,韋殊覺得很有意思,索性支在欄杆上哪也不去,有心再逗逗她。
“嘩啦!”
一杯水從天而降,猝不及防澆了台上晏安聆一個滿頭。
舞樂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