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悠一看着清水绫奈逐漸遠去的背影，心髒猛地一縮，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不經意間流失了。

他的妹妹長大了，成為了可以獨當一面的大人。記憶中的清水绫奈在法術方面并沒有什麼天賦，甚至也沒有什麼濃厚的興趣。那時的她，總喜歡跟在自己身後，一臉崇拜地看着自己。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褪去了青澀和稚嫩，變成了如今冷硬的外表呢？

或許就是從他離開以後。

清水悠一承認，他是一個軟弱的人，他沒有堅定的決心，遇事隻會逃避，像一隻受了傷隻會把自己蜷縮起來的刺猬，而他刺傷的，隻會是想要擁抱他的人。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完美的，陰陽師世家的唯一繼承人，無上榮耀的光環頂在頭上，他永遠像一個高高在上，從不俯瞰衆生的神。可當災禍接踵而至，神會給予子民寬容與愛，而他隻能将罪孽丢給旁人，自己躲起來。

他從來不是神，他隻是一個罪人。

這六年間，他逐漸意識到這些，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凡人，沒有着至高無上的力量，也沒有睥睨衆生的權利。他隻是卑如草芥，渺如塵埃的芸芸衆生。

他從未認為過錯在清水绫奈身上，他隻是急于離開，甚至連一個借口都沒來得及留下。所以，如天塹般巨大的隔閡，就這樣橫亘其中，難以消弭。

誤會越來越深，他不說，他以為她會懂。她不問，她以為自己還在贖罪。漸漸地，原本親密無間的兩人，最終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中野幸子死後，他反複問自己，為什麼不去多關心身邊的人。如果他能将哪怕一點點的心思，放在幸子身上，他都能意識到，幸子早已病入膏肓。

然而，直到今天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還是沒能做到。他陷入無盡的自責中，又一次忽視了身邊人的關心。

清水悠一躺在地上，閉着眼，感受着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從他的耳邊劃過，而後是眼睛，嘴巴，最後離開。

原來，他一點也沒有變。他還是那麼自私，懦弱，從來不會替别人考慮。

清水悠一就這樣伴着綿長又溫柔的風睡着了，中野幸子死後，他每日都要靠着藥物才能入睡，今天是他第一次主動入睡。或許是終于解決了心頭大患，他整個人也放松下來。

再次醒來時，已近黃昏。

一塊墓碑靜靜地矗立在僻靜之處，四周雜草叢生，唯獨墓碑周圍幹淨得一塵不染，很顯然被人精心打掃過。

墓碑上刻着，吾妻中野幸子之墓。

這裡是井玄城郊處的地界，也是中野幸子的歸處。在過去的歲月裡，清水悠一時常從别院中逃出來，隻是為了來到這裡，和幸子說一說話。

清水悠一睜開眼，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來到的這裡，明明睡着之前他還在顒鳥的巢穴裡。

“悠一？”

這聲音一出，清水悠一整個人猛地一震，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否則自己怎麼會聽到中野幸子的聲音。

“悠一，是我啊。”

聲音再度傳來，饒是向來沉穩的清水悠一，都産生了懷疑。他動作僵硬地轉過身，此時天光大亮，中野幸子逆着光，彎着腰看向清水悠一，臉上還帶着溫柔的笑。

清水悠一愣住了，他張了張嘴，最後又閉上，終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他不忍心打破這甯靜的美好，仿佛任何微小的差别都足以毀掉這一切，他隻想讓時間就此定格在這一刻。

“幸子，你……”清水悠一的聲音有些顫抖。

中野幸子笑了笑，打斷他：“我已經死了，現在的我不過是一縷執念，你的執念。”像是要毀掉他的所有幻想一般，她溫柔如水的聲音說出的卻是近乎殘忍的話。

“我的執念……”清水悠一喃喃出聲。

“我一直存在在你的這裡，”說着，她指了指自己心髒的位置，“等到你終于決心放下執念的那一刻，我就會出現。”

“所以，你要離開了嗎？”

“是啊，”中野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就仿佛她的眼中再容不下别的，那一刻，天地萬物，不複存在，“所以你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清水悠一愣住了，來不及說出口的抱歉，再也無法訴說的愛意，原本都以為沒有辦法再說給那個人聽了，可如今，上天似乎又給了他一個機會。

“幸子，我……”清水悠一張了張嘴，卻突兀地停了下來。他看着眼前的中野幸子，自己有多久沒有看過她的臉了，哪怕這隻是一縷執念，可在他的眼中，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活生生的中野幸子。

中野幸子看他，好像在等待着他。

“對不起……”清水悠一的眼角酸澀，他似乎又回到了失去她的那天。一切都沒變，一切又重新開始。

“你對不起什麼？”

“對不起……我沒能救下你……如果我可以早一點回來，如果我的法術再厲害一些……”清水悠一斷斷續續的話語傳來，最後卻被中野幸子堵了回去。

中野幸子看着他，目光中的溫柔仿佛要化作涓涓細流，她搖了搖頭：“我從未怪過你。”

那一瞬間，清水悠一仿佛停止了呼吸，他滿心滿眼都是面前的少女，她永遠定格在了六年前，定格在了她的十九歲。

中野幸子看他癡傻的模樣，臉上帶了絲寵溺，她的手輕撫過清水悠一的面頰：“你看看你，還是像以前一樣，動不動就哭鼻子。快擦幹眼淚，還有人在等着你呢。”

清水悠一去擦眼淚，霎時間，一陣風刮過，他下意識地眯起眼睛，等到再次睜開時，中野幸子已經不見了。

清水悠一站起身，急忙去尋她的身影，可四周靜悄悄的，除了花草樹木，什麼也沒有。

遙遠的聲音似從天上傳來，那是中野幸子的聲音：“你已經不再是過去的你了，我也該離開了。再見了，悠一。”

一時間，清水悠一百感交集。他望着一望無際的密林，有着片刻的失神。她說的沒錯，在外面，還有人在等他。

清水悠一斂了心神，靜靜看着天空。

“我也要向前看了。再見了，幸子。”

回應他的，是沙沙作響的風聲。

＊

葉琛今天起得很早。或許是昨天的睡眠質量很好，又或者是終于解決了一件大事，他整個人輕快了不少，像是背在身上的重擔變輕了一些。

葉琛看時間還早，便打算去街上走走。他甫一打開門，便看到了站在街上的清水悠一，對方明顯一副局促不安的樣子。

一時間，兩人面面相觑，誰也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