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層漸漸散去，日光乍現，極為恰好就給邊無垠的臉踱上了一層金光，他看了一眼方習治，方習治正欲開口，邊無垠已瞥向一旁的單骁。

得到示意，單骁握劍上前一步，道：“跪下何人？所求和事？”

單骁不愧是習武之人，沒有文人的彎彎繞繞，如此直接當街問話。

周圍聚集的百姓，早已在旁駐足觀看。

為首的男子瞧着二十七八的模樣，他身後是一對互相攙扶的老夫妻，還有一個年輕婦人牽着一個孩童，他們顯然是一家人，身上皆穿着粗布衣裳，暗灰如塵，補丁交錯。

個個面黃肌瘦，頭發枯黃。卻因身穿薄衫，層層疊疊，倒是顯得有些臃腫，可趴在地上的手早已凍紅，凍瘡的痕迹遍布。

此次常錄雪災，朝廷命裴越淵送了一批抗災物資進來，其中就有過冬的衣裳，雖不至于人人皆能領到，但定然是要優先保障饑寒交迫的那部分百姓。

魏溪齡打量了一眼他們，見他們眼中厚重的悲苦不像作假。

為首的男子名叫張先李，家就在城外十裡的相淮村，此次便為狀告方習治盤剝百姓。

“去年本就收成不佳，但官爺更是又多收了兩鬥的耗米，”張先李臉上苦澀，繼續道，“更别論他們舀稅糧時從來不刮平，本就已是多收了不少糧食！”

征糧時，衙差用斛去舀稅糧，按斛入賬，有些黑心的衙差卻不會用米闆刮平，每一斛冒尖，自然就能多出不少糧食，而這多出來的糧食進了誰的口袋，就不得而知了。

這若是衙差暗自貪墨，賬面上便是毫無痕迹，實難證實。

又說這耗米，便是因儲藏糧食時，因為老鼠偷食或有其他原因造成的糧食損耗。

而各府官員為了每年按量上繳國庫，慣例會多收一兩鬥耗米。

不過一年前，崇文帝已下了令，不再由百姓承擔這部分損失。

一方面強調各府官員做好糧食存儲，另一方面酌情給各府一定額度的耗米損失。

而去年正是實施此項政策的首年，政令不可能如此滞後，畢竟就連魏溪齡都已有耳聞。

果然張先李的話還未說完，周圍的百姓已陸陸續續跟着他後頭跪下，與他齊齊高呼：“太子殿下，請您為民做主啊！”

在場有近半數的百姓都跪在跟前，足有五十人，一聲高過一聲，響徹當街。

邊無垠還未掃向方習治，方習治已先一步掀了袍角朝他跪下，義正言辭道：“太子殿下明察，此乃誣陷之詞。”

面對衆多百姓的當場揭發，方習治依舊鎮定自若，面上未露一絲慌亂，倒是讓魏溪齡略微遲疑了。

隻恨當時未能詳細翻看那本賬本，隻顧着找張疏懷的名字。

魏溪齡看向邊無垠，見他神情未多有波動，隻道：“民之所求，孤不能視而不見，方郡守，你既說是百姓污蔑，那，容你自證如何？”

容人自證，前提就是對方習治的一種信任。

方習治磕頭謝恩。

可一衆百姓不過愣怔了一瞬，就紛紛議論起來，聲音越來越嘈雜，直至人群中喊出了一聲：“這不是包庇是什麼！”

一人高呼，紛紛引得衆人相随，場面一時混亂起來。

隻聽得“唰”的一聲，單骁抽出了一把利劍，百姓漸漸偃旗息鼓，而後邊無垠才不疾不徐道：“百姓自然有監督之權。”

“不如這樣，由各位推選十名百姓作為代表，從今日起，至本案查清前，全程監督。” 邊無垠垂眸看向跪在一旁的方習治，緩緩問道：“方郡守，你以為如何？”

方習治扯了扯唇角，再次叩拜道：“太子殿下英明！”

不過半個時辰，這消息已不胫而走，全城百姓議論紛紛。

府衙門前聚集着衆多百姓，有陸續排隊領物資的，也有專門過來看熱鬧的。

邊無垠專門安排了一處待客廳，接待提供證據或要申請監督的百姓。

這還是第一次由百姓監督查案，全城百姓熱情高漲。

隔了一堵牆，他們的喊話聲還是聽得清楚。

魏溪齡收回眼，站在廊下，遠遠觀望議事廳，那裡卻是極為安靜。

方習治為了自證，将賬本都搬了出來，做足了清正廉潔不懼徹查的模樣，盡數由邊無垠審查。

邊無垠自然也不用親力親為，他坐在一旁，喝着茶，自有人為他鞍前馬後，方習治站在他的跟前，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魏溪齡倒是想去看個清楚，但奈她如今這個身份，自然不好過問。

且不說百姓狀告的事，隻有人證沒有物證，實難求證，更何況方習治拿出的賬本本就是造假，邊無垠明明知曉這一切，又為何多此一舉呢？

他到底意欲何為？

魏溪齡心下琢磨着，卻見邊無垠擡眸瞧了她一眼，極為意味深長的一眼。

電光火石之間，魏溪齡乍然想起，今日晨起，兩個丫鬟端着熱水在旁候着，邊無垠卻是一反常态讓她替他穿衣。

她懶得揣摩他的用意，從床上爬了起來，配合他演戲，老老實實給他一層層穿上，雖說男子的衣裳比女子的簡單得多，但她還是時不時問上一句：“是不是先穿這件。”

與他近在咫尺，他周身冷冷的梅香一直往她鼻中竄。

那十二年的冬日，她在梅林中獨自練劍，這味道她最熟悉不過，每每聞着都覺得安心，可如今這香氣從邊無垠身上傳來，她卻覺得越發不自在。

所以他在旁絮絮叨叨說着什麼，她其實也沒在意。

“上午分發了開春物資，下午孤便陪你去一趟像興來寺如何？”

邊無垠見她走神，捏了捏她的下巴，她想一掌拍開，可瞧見門邊站着的兩個丫鬟，她又住了手，選了丫鬟瞧不見的角度，她便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隻當這話是随意說說，卻沒想他又笑着說道：“來之前，你便吵着鬧着，非要去求個平安符，這時候又犯懶了？”

彼時她隻是覺得這是邊無垠既定好的行程，她無需費心力，隻消配合就行，可突然出現的意外，倒是讓她突然忘了這事。

若她猜得沒錯，方才邊無垠看她的那一眼，便是提醒她要按時上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