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樂沉默着盯着桌面,始終不回應,反而将茶杯摔得叮當響,明顯在置氣。
滿醉原本就不是什麼好脾氣,隻是對他來說,辛樂年紀尚小,又看着她長大,像自己的孩子一樣,所以始終能忍則忍能讓則讓。如今卻被她的小動作拱起了真火:
“你這是什麼态度?發什麼脾氣?你是覺得自己沒錯嗎?”
辛樂盯着滿醉,梗着脖子道:“我哪敢跟掌門發脾氣?掌門既覺得我有錯,定是有錯,那便罰吧——是想把我捆起來打一頓闆子?還是讓我去那裡跪個十天半月?”
她指着飛來峰正殿外的長石階,那裡人來人往,畫本子中,寫羞辱人時一般都用這種方式。
滿醉被氣得一時語塞,劈手奪下她擺弄的茶杯,摔在地上:“又是這套說辭,我還沒說什麼,你倒是來勁了!辛樂,你是不是真的覺得我不敢罰你?”
辛樂心中轟的一聲——完蛋了,師兄真的生氣了!
她其實很清楚,是自己仗着師兄的縱容肆意遷怒,也明白歸根結底滿醉不過是關心自己,反而是自己有些不識好歹。可是……不知是不是那可恨的自尊心作祟,如今偏偏放不下臉面道歉,曾經最為順口的讨饒哄人的話也都堵在嘴邊。
辛樂攥着衣角,再次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怎麼又吵起來了?”
滿醉為辦公方便,在飛來峰正殿内設下桌椅床榻,用簾子虛遮着,像是一間獨立的屋子。這“屋子”和真正的卧房也不過一巷之隔,這邊動靜大了那邊很容易聽見。
辛樂暗中松口氣——還好師兄是勞模。
江婉聽見摔茶盞的聲音,匆忙從房中趕來,上前邊收拾邊勸:“滿哥,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呀?你這是做什麼?”
滿醉動了真火,被氣得有些手抖,指着辛樂:“問問她!”
江婉坐在辛樂身邊,親昵地半摟着她,貼了貼她的額頭,确認她已經退燒,這才拉過她的手,半哄半問道:“樂兒,發生什麼事了?跟嫂嫂說說。”
辛樂偷瞄一眼滿醉,發現他正用很兇的眼神瞪自己,那眼神好像在質問——是你自己說,還是我來說?
她沒辦法了,隻好遮遮掩掩、吞吞吐吐道:
“我……我找不到泊楊城的門,推測它在沙子底下,然後……然後就試了一下。”
“推測,試了一下?”江婉聽後竟然陷入沉默,趁着辛樂不注意和滿醉迅速交換一下眼神。
江婉生于溫暖的馥河水鄉,而後随滿醉定居在終歲青蔥的雲陰。辛樂知道她從未去過卦壘,因此想要避重就輕糊弄過去,但辛樂不知道的是,江婉年少時在師門藏經閣中遍覽的,不隻有醫書。
她不曾行過萬裡路,卻真真切切地讀過萬卷書。
江婉知道流沙地有多危險,不會叫辛樂輕易糊弄過去。得知辛樂的意圖,不免為她的莽撞不自重和下意識隐瞞感到不悅,因此并未照顧辛樂顔面,一針見血道:
“所以,樂兒在沒有把握脫身的情況下,跳進流沙地中。”
江婉語氣依舊溫和,辛樂卻很清楚地意識到她生氣了。惹本就“暴躁”的師兄生氣,辛樂隻是有些害怕自己會挨揍,惹溫柔的嫂夫人生氣,辛樂卻愧疚得恨不能将頭埋進地底。
“樂兒,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
“樂兒是故意刺滿哥的心?亦或是來叫我們心寒?”
“哎,你要是真出什麼事,叫我們兩個怎麼辦呢?”
江婉的一兩句重話,就足以叫辛樂難受地想哭。
滿醉見狀跟着教訓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許以身犯險!你從來都不聽,為了一點小事就去賭命。哪次出去之前不是千叮咛萬囑咐,任務沒完成就沒完成,平平安安回來就行。這是第幾次了?你就記不住嗎?毛病改不過來了?”
“滿哥說得對,樂兒,那些任務算什麼,你不比任務矜貴的多?這都不明白麼?”江婉點頭附和道。
作為一路看着辛樂從懵懂稚子長成獨當一面的大長老的人,江婉了解辛樂,所以更在心中暗自歎氣發愁——
辛樂哪裡都好,她愛自己和滿醉,對從亂葬崗撿回來的小徒弟關懷備至,會暗戳戳地關心雲陰宮的長老和弟子,甚至一面之緣的故人、同行一路的過客乃至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她都心甘情願為他們奔波遠走。辛樂喜歡花草樹木,挂心飛鳥走獸,她會蹲守在湖邊看年年南飛的大雁有沒有掉隊,也曾為一隻小麻雀的死亡哭到喘不過氣。
可是,辛樂唯獨不愛自己。
江婉能隐隐感覺到,辛樂厭棄甚至仇恨自己,隻是不确定這種恨到底有多強烈有多深,又沒有合适的機會開口問。
辛樂尚且年少時,滿醉和江婉隻是簡單的将種種現象歸因于她骨子中是有一股狠勁的。敢于竭盡全力、孤注一擲,這對少年人來說沒什麼不好。加之心疼辛樂幼年凄苦的遭遇,所以辛樂每次受傷,他們都會悉心照料、小心呵護,隻恨不能以身代之。
但後來,辛樂傷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重,滿醉漸漸不放她自己出去執行任務,能陪則陪,陪不了便派人跟着。也因此,發現她打架從來不計代價,巴不得折騰死自己才好。
那一次,滿醉發了不小的火,可那太晚了,太遲了,辛樂習性已成,任是他怎樣罵都改不過來,亦或者是,辛樂從來沒将滿醉的話放在心裡過。
或許對旁人、對天下人來說,大愛無疆以至于自身輕如微塵,裝得下整個天下的胸懷以至于看不見己身,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可對滿醉和江婉來說,辛樂自始至終都隻是撫星洞中那個可憐可愛的幼子。至親之人,又哪裡就希望她舍生取義殺身成仁、終有一日從容赴死呢?不過期盼她再苦再難也堅強地好好地活下去罷了。
辛樂不愛己不自重,她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那些傷,滿醉看在眼裡,疼在心裡,也氣在心裡。愛之深責之切,一個一根筋的武夫急得團團轉,關心則亂以至于顧不上尋根問源。他隻是一門心思地想要将辛樂的“壞毛病”迅速改過來,或打或罵,沒輕沒重,從來不知道想一想——縱然他與辛樂相差近一輪,真的将她當成孩子,又怎麼能真的指望那些對付小孩的手段,對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起作用?再者,辛樂本質上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與其吼她,不如哄她。
所以,以往江婉都是在這對兄妹之間兩頭安撫。她攔着滿醉,讓他冷靜下來不要吵也不要動手。又哄着辛樂,讓她不要往心裡去也不要再三天兩頭地受傷。
至親至愛,對于身在此山中的人,從來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對于涉世尚淺的少年,更是當時隻道是尋常。
在辛樂心中,江婉一向與她“統一戰線”,所以她大多數時候有恃無恐,比起常常很“兇”的滿醉,她反而和嫂夫人更加親昵非常。
如今,江婉也不向着自己了,她竟然罕見地學會認真想一想他們的話,可還沒等反思明白,就又被滿醉臭罵一頓。一瞬間,靠山沒有了,一人獨自面對“風雨”,辛樂很是無措,心裡的委屈突然一股腦地湧上來,自己還未反應過來,眼淚先掉下來了。
滿醉愣了一下,一肚子的氣硬生生憋回去,他輕歎氣,揚了揚下巴指望江婉哄好,而後轉身離開。
辛樂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聲音很輕:“對不起……”
江婉原本半摟着辛樂,擡手給她擦擦眼淚,柔聲哄道:“樂兒不哭……”
不說還好,辛樂聽了更想哭了,将臉埋在江婉頸窩,很委屈地抽泣。
江婉一下下娴熟地拍背哄着,滿醉愣是一時沒敢出聲,暗中後悔是否說重了,二人相顧無言,硬生生等着辛樂哭完。
江婉一邊拿手帕給辛樂擦淚,一邊道:“我和你師兄沒别的想法,隻是不忍心見你受傷,更不願意見你出事,樂兒,你想讓我們每天擔驚受怕的嗎?”
辛樂搖搖頭:“我錯了,我保證以後會小心,不會出事。”
滿醉無奈道:“每次都這樣,保證的好好的,轉頭就忘了。我看不狠罰你一次,你就不長記性,總是拿自己的性命當兒戲。”
江婉使眼色道:“滿哥……”
“婉婉,你是沒聽見她剛才怎麼說的。”滿醉話雖嚴厲,語氣卻已柔和不少,“你敢把你剛才的話給你嫂嫂再說一遍嗎?”
辛樂自知理虧,蔫了不少,沒敢搭茬。
滿醉想了一會,說一不二道:“以後沒我的命令,三年内你不準私自領任務,給我在松月山老實呆着!”
辛樂急道:“師兄!”
“沒得商量。”滿醉知道她要說什麼,立刻打斷,“你要是再敢出去滾一身傷回來,我就打斷你的腿!”
辛樂悻悻地撇撇嘴。
滿醉見她不鬧了,上前不輕不重掐她一下,半笑半威脅道:
“都這樣了還琢磨着往出跑呢!你的靈力到底怎麼回事,老實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