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一早挨了罵,但這并不能影響辛樂的食欲,她仿若無事、自然而然地在飛來峰蹭飯。
畢竟天大地大,吃飯睡覺最大嘛!人活一世,再苦再難,也是要好好吃飯睡覺的。
往常,天未亮時,松熠便晨起準備飯菜。或溫在竈上,等辛樂睡醒自行“覓食”,或多喊她幾遍,等她被攪和得睡意全無,撒一遍起床氣,自能一起吃頓飯唠唠嗑。當然,松熠大多數時候都選後者——他怕辛樂太過貪睡,睡到晌午便不肯再用餐,糟蹋了糧食。
畢竟,辛樂挑食得很,若非執行任務時不得已風餐露宿,平日稍有些許不新鮮都絕不入口,更遑論隔夜隔頓的剩飯剩菜。
名正言順,合情合理,師出有名。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願意更不會承認,獨自一人冷冷清清,哪怕對着熱氣騰騰的佳肴,也隻是填飽肚子,确實胃口不佳。再者,多年來他已經對辛樂的偏好了如指掌,看辛樂吃自己做的飯菜吃得津津有味,他心中會産生一種強烈的滿足和幸福。
因着辛樂常年外出,松熠和師父聚少離多,所以每次伺候她,松熠從來不以為苦,反而對這種來之不易的日子倍感珍惜。
但辛樂從來不知他那些别扭彎繞、東遮西掩的心思,隻道松熠如此太過辛苦——原本他隻需去飯堂,辛樂一回來,他不僅要起早貪黑一天三頓飯不斷,還要時不時兩頭跑。常常剛跑回來為辛樂做好午飯,自己還來不及吃幾口,就又去跑回千尋堂聽學了。
哪裡有收人家做徒弟不寵愛,卻這樣“虐待”的道理?
辛樂二話不說便好言相勸且強行制止了。
可偏偏她生性極盡内斂腼腆,不好意思在人來人往的飯堂吃,自力更生撸起袖子下廚也實在是難以下咽……于是隻能端着碗各個山頭蹭飯。
辛樂尚且記不太清事情的年紀,就被先掌門接來在雲陰生活,大多數長老都同滿醉一般看着她長大成人。就算是寒石山上心比石頭硬的老前輩,也不至于見個孩子端着碗過來,可憐兮兮的,不給飯吃,反而轟出去。久而久之,很多長老都會為她備下碗筷。
不過,人長大了都好面子嘛!辛樂也開始不好意思再滿山亂竄讨飯吃,思來想去,便矜持地成了飛來峰的常客。
于是乎,飛來峰上,每日晌午一到飯點,就能看見辛樂一聲不吭地坐在飯桌前等開飯。
滿醉還曾經調侃過她:“恐怕你最乖的時候就是過來等開飯了。”
畢竟,等她填飽肚子有了精力,便會開始磨人——看滿醉刷碗打掃、批閱公文,看江婉讀書習字、釀酒澆花,她在一旁一邊不遺餘力地搗亂,一邊說一些氣人欠揍的話還渾然不覺。
滿醉隻會在心中反複默念“自己養的自己養的”“不能打死不能打死”“自己慣的自己慣的”“忍忍忍,别動手”。
江婉隻道是小姑娘家撒嬌親昵,雖然辛樂的幫忙比添亂還亂,辛樂的一時好心比有意使壞還“壞”,但是江婉仍是耐心地跟在後面收拾,溫柔地陪着她玩鬧,以至于辛樂每次都誤以為自己幫了頗大的忙。
辛樂用餐習慣一直不太好,喜歡邊吃飯邊唠嗑,因此吃得非常慢,平時在雲陰宮閑暇無事,常常一頓飯磨蹭一兩個時辰,一天三頓飯便過去了。
而滿醉在先掌門的管束下,從小奉行着“食不言寝不語”的準則,每每看着辛樂叽叽喳喳磨磨蹭蹭,往往很是氣惱,思索再三,決定打破自己的原則,隔三差五說她兩句。
辛樂一向能屈能伸,雖然那些教訓的話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平時仍是該怎樣怎樣,但為了過來蹭飯時免于唠叨,每次在滿醉眼皮底下用餐都安安靜靜不發一言。不過或許是為了補償自己,在飯後都會纏着江婉滿醉叽叽喳喳。
或許是這幾日陪清雲暮雨觀測星象累得不行,又或許是執行任務一路舟車勞頓未曾休息,今日用過午飯,辛樂倚在塌邊桌上,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等她再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卧房中。她都能想象到,滿醉一邊輕聲斥責,一邊用薄衾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抱到床上又給自己掖好被子……
辛樂在被窩中抻個懶腰,揉揉眼睛。
此時日頭将落,屋内燃着昏黃的燭燈。
不用想,定是嫂夫人點的,她怕自己醒來因房間黑暗而害怕。
辛樂少年時極其怕黑,這習慣江婉一直記着,直到如今,隻要辛樂在飛來峰睡,江婉總會适時為她留一盞燈。
其實,辛樂如今早已不再有什麼懼怕,但是她從來舍不得告訴嫂夫人不必再為自己留燈,這樣溫馨的細節她很是受用。
她出去尋人時,滿醉早已收拾好飯桌、刷完碗,不知批閱了多久的公文,江婉平日習慣在裡屋讀書習字,今日怕打擾辛樂休息,便出門拾掇花草去了。
辛樂心一軟,起身沏一盞新茶,千叮咛萬囑咐,叫滿醉千萬勿動,滿醉被逼得再三發誓,辛樂這才放心離開。
夕陽曳着尾巴下山,隻餘一抹餘晖,天空已氤氲着淺淺夜色,數點寒星若隐若現。
江婉蹲在花圃中撿摘枯葉,一席淺紫色衣裙在微風輕撫下翻飛,她也好似五顔六色花兒中的一朵,在無邊夜色與殘陽遠山的映襯下,顯得尤為明媚靈動。
江婉來自馥河,那裡四季溫暖,生長着許多極盡華美的野花,空氣裡彌漫着的盡是花香與水氣。
雲陰氣候相比馥河,陰冷許多,在馥河石闆路縫隙中都能長得生機盎然的野花,在雲陰卻都活不下去。
種下的第一批江南花凍死時,江婉難過了好一陣,那時她也才離家不久。
滿醉心疼得沒法兒,禦劍八千裡前往馥河,托聖賢書的故人帶他尋摸許多鮮花,三日方歸,馬不停蹄地騰出一間屋子,日夜燒着暖爐,将鮮花養在裡面。
江婉是溫柔到多情的女子,她可憐那些花兒飄泊離家,便囑咐滿醉再不要養了,不然自己反而生氣。
不過到底有幾分是心疼花兒,有幾分是心疼滿醉日夜睡不了整覺守着暖爐生火,這隻有江婉自己知道了。
後來,她隻養些雲陰能養活的花兒,倒也侍弄得有模有樣,别有一番風味。
辛樂也愛花草,這大概來自于在江婉身邊耳濡目染,又或者來自于睹物思人。
具體是對花喜愛過甚,還是對花間人愛得深沉,辛樂也說不清,也不曾細想深究。
對于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辛樂一向糊裡糊塗,可糊塗也未必不幸。譬如辛樂一向侍弄不好這些花花草草,很多時候連品類都分不清,名字也叫不出,但隻是稀裡糊塗地看個賞心悅目,不也是一樁美事麼?
辛樂上前喚了一聲,江婉聽見欣然回身回應。
“樂兒醒了,睡得怎麼樣?”
“我在飛來峰一向睡得很安穩。”
“過來,我看看還發燒不?”江婉拍拍手上的灰,招呼道。
辛樂乖乖俯身。
“卧房溫着湯藥,你喝了麼?”
辛樂又乖乖點頭。
“現下雖退了燒,藥卻不可斷。”江婉愛憐地揉揉辛樂臉頰,“樂兒這次真是受苦了,以後可要慎之又慎,記得了?不如今日留下同我睡吧,若是夜裡有什麼反複,我也方便照看你……”
辛樂不答,狡黠地眨巴眨巴眼睛,對着江婉笑:“嫂夫人,師兄那裡烹了茶,去歇歇?”
江婉站起身,邊整理儀容邊道:“是你煮的茶吧,樂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