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溫柔,燈火闌珊。
長安城郊外墨承意是不大了解的。必竟他原本就不屬于大燕人,對于這種異地他鄉着實沒那個精力去摸清其中方方面面,索性跟着柳垂澤走。
清泉細流卷上石闆,揉碎了落花,退去之後,徒留下幾滴剔透晶瑩的水珠,與落紅無情。
跟蹤尚明秋不大算是明智之舉,但目前尚且沒有他法,便隻好實行。隻是這跟着跟着,也不知怎的,竟來到一座破敗陳舊的凄冷廟宇。
此地美景尚存,倒也不算太寥落。
“奇了怪了。”墨承意甫一踏入,便皺眉道。
柳垂澤走在他身後,見狀也止了步。不動聲色環顧四周,分外警覺,道:“怎麼了?”
墨承意搖着折扇:“這裡這般偏僻蕭條,但花草倒是長得錯落有緻,修剪得當。仿佛有人在此地居留一樣。”
柳垂澤皺眉嘀咕:“這地方,的确是有些奇怪。”
忽然,廟宇遠處一方梨花若雪,簌簌而輕曳,一股清香随之飄轉,蕩蕩而來。柳垂澤頓了步伐,與此同時墨承意也察覺出了不對。
二人悄無聲息對視片刻,後,柳垂澤細語道:“去那裡看看。”
話音未落,他便先行一步。
墨承意盯着眼前鵝黃色的清瘦背影,不禁莞爾一笑,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地吐槽了句真是根木頭,連閑話都不願意多說幾句讨人喜歡。
于是,不可自控歎了口氣,合起扇子,禁步跟了上去。
邊閑步賞萬千玉樹梨花雪,墨承意邊展開毛行扇輕輕搖着,閉眼感受這美妙的新鮮空氣,感到很是惬意。
晚風輕拂,搖得花枝微顫,花瓣紛紛飄落。
走在白雪無瑕間的墨承意擡眼望去,看着頭頂蒼穹殘月高懸,不可抑制輕歎一聲。
這已經是自從出城後他歎的第七次氣了。
察覺不對,柳垂澤停步側首回望,道:“公子因何事愁眉不展。”
墨承意合并扇子,一片丹青山水畫便藏匿起來。他擡手用扇骨敲了敲肩頸酸疼處,道:“公子在想,那暗藏于你我身後良久的飄蓬斷梗,究竟何時才肯現身。”
柳垂澤聽罷,隻是付之淡淡一笑,并不言語。
随後眸光一凜,一招鵝黃寬袖豁然揮去,柔光透紗,似是懸挂蒼茫夜色的流雲淌入人間。
那寬袖展開之際便從其中飛出幾枚銀針,在幽冷月輝下熠熠發光,刺入那片冉柳煙濃。
“閣下如今行蹤已暴露無遺,”墨承意轉過身去,凝眸花影濃密處,聲音與神情頓時陰沉下來。涼風斜流,揚起他的鴉色長發,玄色衣擺,“還不願意以真面現身,垂死掙紮于你并無利處。”
不遠處梨雪若華,黛黑似墨,白花招擺時傳出窸窣聲。下一刻,便從花木扶疏中走出一道修長身影,染素色踏春景而來。
瞧對方衣着打扮不似尋常盜賊賭徒,柳垂澤舒了口氣,雙手背到身前,凝眸不語。
當此人逐漸靠近,目光流連在那件水藍華服時心緒稍滞,隻覺眼熟。
一閃而過的畫面,他攏了幾下鵝黃寬袖出聲問道:“尚大人?”
墨承意恍然大悟,連忙跟着附和道:“可是尚愛卿。”
尚明秋左手負之身後,右手執長劍,穩步而來。他身披滿身蒼藍,走至二人跟前,點頭行禮:“陛下。”
後又看了柳垂澤,淡聲道:“柳大人。”
“真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尚大人,”柳垂澤垂下長睫,斂眸淺笑道,“尚大人深夜來此,是有何特殊用意?”
尚明秋不答。
頃刻,尚明秋舉劍一揮,樹影相織地便被一道寒芒霜華蓄力劈開。山石碎裂,青草飛濺。桃梨傾倒萬花遍地,驚起一陣栖鳥亂飛,暗花浮動。
尚明秋挽了一記漂亮的劍花,冷聲道:“滾出來。”
方才還桃紅柳綠繁花似錦,現如今卻落了個殘花敗柳。
尚明秋神色嚴峻,柳垂澤也順從他之目光向前望去,瞥見一抹豔紅身影走出那片才被尚明秋擊碎的岩壁,發絲稍顯淩亂,面上表情确實波瀾不驚,腳下步伐穩如磐石。
看來者穿着,兩人互動,墨承意将臉和腦中劇情逐一對上号,立馬就知道這位是大燕三公之一的曹太尉。曹衡。
墨承意彎唇一笑。
這也太過于有趣了點。他不禁想,本欲是做着跟蹤者,如今倒是颠覆主次,自己成了那個被跟蹤的了。
又忍不住腹诽大燕國真是未來可期,感慨朝堂三公一個比一個奇葩。
他難得擡手揉起眉心,心中松了口氣道還好柳垂澤相比其它正常得多。
盡管總是見人帶笑,脾性溫潤如玉,整日端着乍看一副根本不會表現出除了微笑以外的其它表情的溫潤賢臣架子,好說話到仿佛沒有脾氣。但至少大體在他看來,還是端莊有禮的。
血色越靠越近,月輝照亮他。
唉。
墨承意不禁再次感歎。
朕心甚累。
多次比較下,還是禦史大夫比較讨人喜歡。倒也不愧是他在現實世界裡就喜歡上的角色。又暗中自賣自誇幾番,才擡眼看去。
來者一襲绯衣妖豔,披發散亂,不知是不是因方才混亂而導緻如此狼狽不堪,他擡手将翹起發絲壓下去,一臉無語。
“還說我枉法作亂,你現在不也在幹這種事嗎?”曹衡翻了記白眼,而後拱手道,“陛下好。”
“衆愛卿真有閑情雅緻,一個兩個今兒個全來了。”他彎唇笑了笑。
話畢,曹衡情不自禁又要翻白眼。好在理智提醒到面前此人不是他人而是國君,眼珠上翻一半及時沖側邊瞟去,這才化解了不必要的尴尬,但此舉卻是十成将尚明秋得罪了。
果不其然,尚明秋腕部微擡,青筋突起,似真有将其一劍穿心的想法。
見狀,柳垂澤再次挺身而出,打圓場道:“曹大人,勿造口業。”
曹衡原本于掌中凝聚一股擊石之力,欲反手打出,聞言頗為自傲地“哼”了一聲,背手不屑道:“懶得同你一般見識,真是可笑。”
“彼此,”尚明秋連目光都避着他,将長劍收回銀制劍鞘,轉身對墨承意道,“陛下恕罪。”
墨承意潇灑揮手,毫不在意:“幹你何事?朕覺得兩位愛卿互動着實有趣,朕愛看,怪不得你。”
聽他形容,曹衡唇角一抽,偏過頭去一言不發。
長安城被高峻峰崖圈之其裡,如一捧月輝墜入漆黑人間。風花于此地飄搖,堪堪掠過城樓,夜色低沉,墨雲若山。像是一團竹墨暈開,将凡塵世間浸于此内。
四周靜谧了得,隻有枯枝敗葉斷裂的清脆聲響此起彼伏。夜深人靜,這些平日裡不足以彰顯的雜音,便顯得格外泾渭分明。
柳垂澤擡手拔開繁茂花枝,清香随夜雨染上他肩頭。感受到細微的涼,他忽然開口:“來到此地這麼久,二位大人可有什麼發現?”
尚明秋目光警惕地掃視周遭,道:“未曾。”
墨承意搖扇:“曹愛卿也未有過發現?”
“沒有。”曹衡誠實道。
“唉。”
墨承意往前走着,低眉欣慰:“朕有兩位愛卿輔佐,國運盛之,社稷昌之,可謂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