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甯殿那邊傳來消息時,墨承意正在禦花園逗鳥踏春。悠然自得,十分快活。傳話婢女得到準許,步履匆匆,卻不敢鬧太大動靜,羅裙掠過時,驚起一泓霧白。
走到淨柳亭附近,停身擡手掩住嘴,低聲湊到蒼溪耳邊說了句什麼。
蒼溪皺着臉,霎那間神色嚴肅萬分。擠出密集蒼老的褶紋,偷偷朝身側逗鳥逗得正起勁的新帝瞄了一眼。
他揮揮拂塵,讓婢女退下了。
墨承意見手中鳥食沒了,又從錦袋裡抓了一把苞谷粒。喂至一半,頭也不回地道:“有事直說便可,藏着揶着,屬實沒那個必要的。”
蒼溪嘻嘻笑着,心裡卻是替他捏了把汗。瞅四下無人,便斂起寬袖小聲道:“是坤甯宮那邊傳的口信。說是皇太後想您啦,今晚邀您一齊去坤甯宮共用晚膳。”
墨承意挑眉:“我跟她又不熟,談何想不想一說。”
蒼溪眨眨眼。
“……”墨承意捏了捏指骨,歎氣道,“算了。朕知道了。你替我向坤甯宮那邊兒傳個口信吧。”
他又想了想,又道:“就說我晚點前往。”
蒼溪還能說什麼,吩咐完後隻好縮着腦袋,靜靜玩弄起拂塵。
他說的倒也是真話。
皇太後這個角色,他頂多隻能從隻言片語裡領悟到一些淺面的設定。例如性格陰暗,行事手段毒狠無情,蛇蠍心腸,對衆人無一絲真心。他想想,覺得還是不要交集過深來得好些。
何況在原本裡,墨承意跟她也的确不是很熟悉。
前幾日,他将以往堆積成山的奏折一次性批完,癱在龍椅上生無可戀,在皇城内待着着實是格外無聊寂寞。他眼珠一轉,抄起小毛竹扇起身踏出殿門,望向遠方流泉飛鳥,金玉宮殿,忽然止住了腳步。
他遲來的意識到,自己前陣子剛把禦史大夫惹得難得發了一次火,小寡夫眼下指定還窩着火,又不能去找他。一連串淘汰下來,他發現自己也隻能翻翻那本設定奇葩,劇情狗屎的小說了。
即使他不想承認自己在這個世界裡人緣差勁,但仔細思索一回,除了每日每夜被他調戲騷擾的禦史大夫,有過一面之緣但相處地并不愉快的尚明秋與曹衡,素未謀面卻遲遲未曾出現的皇兄,常伴身側的管事公公蒼溪……好像,确實沒什麼人際交往了。
一代天之驕子,竟能如此凄慘。
墨承意摁了摁眉心,輕啧一聲。
這還不是最令他頭疼的。
此本邪書非常之狗血噴頭,饒是墨承意這種在現代社會混過的網絡男孩,也無法抑制想要撕爛其書的心,大罵一句不合禮法。
但這些仍不是重點。
重點是,按照《東風桃花》裡面的劇情記載,這位皇太後盡管鮮少出現在讀者大衆的視線,但在暗線卻很會搞事。小說後面新帝被宮女太監強.奸,令其有欲輕生卻沒能得逞,最終使得墨承意成為大燕史無前例的殘暴國君的結局,便是這位皇太後作死作出來的。但,饒是如此,這也隻是令整本書劇情發生徹底性轉折的某個無足輕重的埋線而已。
真正的重頭戲,遠遠出乎墨承意的意料。
在墨承意正為這個角色的自暴自棄感到無比惋惜,憐憫泛濫無法抵擋時,随手一翻,卻在下一頁知曉了柳垂澤的結局。
帝王廢後,大燕佞臣。故國淪陷,他被迫屈身,事後堕落為敵軍營帳中神情麻木的美人盂。人人喊打,死後無人為其收屍。要多慘有多慘。
原來的一切皆因此坍塌崩壞,仿佛自墨承意變為暴君那一刻起,所有劇情都開始偏軌,扭曲成了一條及其詭異的故事線。
原來,柳垂澤後續會與新帝進行多次邂逅,從而引發二人心靈上的碰撞。墨承意對此窮追不舍,不留餘力追求,在後續鋪墊的某個重要節點裡二人定情,琴瑟和鳴。
那個重要節點,便是即将迎來的大燕春獵。
在那個時候,他會與禦史大夫共駕一馬,賞遍綠林繁花,最終折下一枝金桂燦爛,獲取柳垂澤的芳心。
此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可憐的兩個人,相遇,相知,相恨,相愛。最終。分道揚镳,再也不見。
一個,從天府雲宮跌至泥濘不堪,淪為牢獄階下囚,另一個,死在了大燕覆滅之際最後的一場雪裡,深冬不憐。
看到這裡,墨承意眉宇深皺,又翻回幾頁去逐字逐句看柳垂澤最後的結局,心底忽然泛湧着濃郁不堪的酸澀與鈍痛。
他将這種奇怪的變化,一緻歸咎于是對他的可憐。
畢竟自己目前還挺喜歡他的。
但墨承意是個直男。情窦尚未初開過的大直男。上輩子過得人淡如菊,做什麼都淡淡的……性.冷淡也常常被身邊好友拿來調侃。十多年,向來都沒動過心,更何況是對一個男人。
他合上書,向後靠,脊椎抵上龍椅雕花。仰天神遊良久,終于扯了扯唇角,極輕地笑出了聲。
他忽然有點兒想禦史大夫了。
長安城南。
紅牆碧柳交相縱橫,簌簌梨花白。一隻玄羽鳥展翅而行,一聲清啼婉轉悅耳撩人,浮水穿廊,傾身而起。越過巍巍高樓,繁花嫩葉,至多殘影似箭,停歇于柳府府門,落腳于一位黃衣男子的肩頭。
柳垂澤伸手點在玄羽鳥細長青綠的喙上,眸光淡淡,不帶情緒的笑了笑。随後斂了寬袖,轉身沿西院深處探去。
“我都跟他說了大人不接待外來客,可他就是不聽……”
柳清最近幾日總算回來了。提着一隻毛色彩豔的山雞,東西還沒來得及放下,便與翻牆潛入柳府的陌客兩眼對視。他當初右手捏着雞脖子,左手指着牆頭冒出的那顆頭,場面滑稽可笑。
事後他将對方阻隔在外,直言道他家大人無心待客,讓他日後找個機會再來。
結果那顆頭不顧他情面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