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輕敲白瓷杯沿,下颌微擡,無意間瞥見窗外玉蘭一眼,唇角緩勾,卻也沒說話。
已過子時。
室内安神香仍在持續燃着,袅袅煙霧浸在穿透空窗的月色如水,似一曲雪绡。柔軟而又潔白。
二人對面而坐還待再議,忽一陣春風吹得燭火搖擺不定。窗戶大敞,金燦桂花撲面而來,擾亂他們難得的清閑。柳垂澤渾身隻穿了件素白單衣,鴉發披散,無意間染上一絲慵懶。
他擡手伸在空中,幾朵可愛小巧的四瓣桂歇至掌心,不再漂蕩。
白聍鶴又随口嘀咕了句體己話,伸手去探尋挂在太師椅上的外披,花繡綢緞幹燥柔滑,已經幹透了。他拿了起來。
柳垂澤看他穿好衣物,伸出手又要去扒那扇窗,輕聲道:“有門。”
“真是無趣。半夜尋人哪兒有走正門的,”白聍鶴一揮手,勾唇道,“不管了。我都習慣了。”
“那好吧。”他隻好無奈笑了笑。
朔風刺骨。又将室内僅有的暖意驅散,凍得白聍鶴一哆嗦。又緊了緊大氅,手抓紅檀窗框,正欲翻出去,思及到什麼又退回一半,扭頭盯着自己的摯友看了許久。
久到柳垂澤有了困意,打算熄火就寝,他才複雜萬分地道:“靜竹,春獵将至,那北境王年年都來,何況去年見了你之後他今年絕對會屁颠屁颠滾來大燕。到時候你逃都逃不掉。若他仍是對你窮追不舍,心懷不軌…”
白聍鶴略一斟酌:“打不過的話,一定要跑啊。”
柳垂澤:“……”他道是什麼事令他這麼憂思呢。
“曉得了,”柳垂澤乖巧點頭,見他仍憂心忡忡,大有因此便賴在柳府的趨勢,忍俊不禁道,“你快些回去吧。”
白聍鶴雖不怎麼想吹寒風,但聽柳垂澤都已經委婉到這個地步,自己還在人家窗戶杵着也不是什麼風雅的事。
于是話着剛落,他便滾了。而且滾得還相當漂亮,絲毫不拖沓,仿佛二十多年來他都是如此滾過來的一樣。
柳垂澤有些哭笑不得。
他眨眨酸澀眼皮,真是已經乏了。
不去理會案幾落花,淺色的唇湊近燭火,呼出一口氣将火焰吹滅,屋内登時暗淡無光,四下驟然蕭索。
他站在原地吹了片刻微涼春風。将指尖吹涼,才擡腕去關窗。結果才和衣躺下沒多久,窗外又傳來急切的敲打聲,一響随一響,嘈嘈切切,雜音不斷,攪了他的清夢。
饒是脾氣溫和如柳垂澤,面對深夜騷擾,也還是會偷偷生窩囊氣的。
生窩囊氣的禦史大夫閉眼裝死欲逼自己入睡,結果可想而知,覺沒睡成,反倒把自己原本還稱得上平和的心緒逼得亂七八糟。
眼睛眯成一條細縫,兀自煩躁,但又無可奈何。
他不耐煩地翻了個身,将錦被拉至耳邊,最後,索性遮蓋整顆頭。
禦史大夫在被窩裡躺得心安理得。
結果,少頃,窗棂崩散了。
沒過多久,窗戶也被打開了。
禦史大夫氣死了,直接掀被而起。良好的身心素養在此時表現淋漓盡緻,他強壓心浮氣躁,披上孤絨白裘再度走至窗邊。
簾外雨潺潺,白月殘照重樓,飄入绮戶。
被纖風細雨淋得晶索的玉蘭花迎風微顫,花朵飛舞,有些仍傲立枝頭。柳垂澤按了按眉心,瑩瑩素白的五指抓住雪白狐裘,力道微小,不似平日那般警覺。若認真觀察,還可見到這隻手微微泛紅的指節,那是被凍得。由此可見夜裡冷到何種地步。
柳垂澤蹙眉,道:“夜深露重的。”
近處白花曳曳忽而響起一聲極輕的笑音。
“三更半夜來尋你,是不是可煩人?”
玉蘭花枝搖曳裡蹲着一位少年。束高尾,着玄衣,以如墨護腕束袖。左手捏着一把毛竹小扇,脖間系了一條紅繩長命鎖,樸素豔麗。
一身倜傥風流。格外惹眼。
對方正以一種極其放蕩不羁的姿态映入其眼簾,隔着搖曳白花沖他莞爾一笑。
柳垂澤關好了窗,又打開。墨承意看着好笑,拖長腔調道:“放我進去呀,垂澤。”
柳垂澤又将窗關上了。
墨承意頗為意外挑高了眉,展開扇子,慢條斯理搖起風來。
不出片刻,柳垂澤再次開了窗,已然穿戴整齊,還同他一般束着高尾。是與墨承意截然相反的氣質,另具一番不可侵犯的冷清感。
墨承意再次點評。
行啊愛卿,都有小脾氣了。
“陛下,”柳垂澤抄手而倚于窗沿,勉強對他笑言晏晏,“莫不是找錯方向,寝宮可不在臣的府邸裡。”
“沒找錯啊。”他笑意盈盈,好不讨打。
“柳大人,你我好歹也是同生共死過那麼一二回,不至于這般冷漠無情吧?”墨承意扶木站穩,絢爛星風鋪展在黧黑蒼穹,與驟風一同裹挾着他清瘦高挑的身姿。墨承意與柳垂澤長默對視,須臾,歪歪頭,撇了嘴,顯現出幾絲我見猶憐來,“難得我這般朝思暮想念着你,你居然還不領情。可真是令吾傷心。”說着,眉宇流露稍顯難過的神色,擡手捂上心口,泫然欲泣。
真,真是好他媽可憐。
柳垂澤淡笑道:“是我言錯了。”
“别呀柳大人,“墨承意抱着胳膊彎眼一笑,随後從腳邊提起一隻毛絨絨白花花的東西。此物四肢無力,手足向下垂,看起來毫無生氣,“實不相瞞,方才我在柳大人府中轉了幾圈,逛到東院碧柳亭時忽覺有些許細微動靜。我猜,指定是這隻小牲畜趁夜間無人把守溜了進來,膽大包天啃食柳大人府中花草。我呢,是個看臉辦事的人,于是便大發善心幫了柳大人一把,将其逮了起來。”
“若不是我出手相助,恐怕草木可是都得被它吃完了。那屆時,到了季節,柳大人如何賞花賞月賞秋香?”
說到此,他又舉了舉,舉到眼前仔細端詳片刻,略有疑惑:“不過它為何一動也不動,難不成真是吃多了噎着了?”
一隻體态渾圓肥美的白兔,被墨承意拎着,朝他左右展示。
好熟悉的感覺。
柳垂澤不禁認真辨認起來,随即,臉色青白。
那是……
那是,那是他含辛茹苦養大的家兔。
柳垂澤瞪大雙眼。随即,又将美目合上,表情算不得上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