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垂澤肅然斂了笑意。
禦史大夫眸中盡是料峭凜冽,盯着手中綢緞良久,噤若寒蟬頃刻,終究還是敗下陣來開了口:“行事作風卑劣成這般的,恐怕隻有一個。”
墨承意搖着扇子,笑意外顯道:“哪個?”
“既已知曉,又何必再問,”柳垂澤看着他,不帶情緒的笑出了聲,“隻是原以為他年紀尚輕,但勝在早熟。總歸不至于無腦到如此境界,便也沒多留意,沒想到還真就出了變故,讓他趁機壞了事。”
半晌,他長歎一聲,輕言道:“朽木不可雕。”
話既到此,二人即刻動身重返白衣巷。
原以為經曆此事後大部分布商會選擇等風頭過後再行貿易,以免多生事端,引來纏身之禍,得不償失。
但當柳垂澤與墨承意雙雙處在巷中時,映入眼簾的,卻是寶馬雕車香滿路,笑語盈盈暗香去。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光是前不久在錦繡樓有過幾面之緣的秀女,便有十之八九。
對此。
二人站在原地,皆偏頭相視一笑,各懷心思。
“此人想把一切都往北境王身上引,本就匪夷所思,”柳垂澤道,“你最近在宮中,可發覺什麼異常?”
墨承意敷衍道:“嗯?有嗎?”
柳垂澤與他對視。
無言良久,還是墨承意先開的口。他體會到了這位禦史大夫脾性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後背冷汗涔涔,道:“我隐約記得,宮中最近是平白無故多了許多生面孔。”
柳垂澤不多言,隻是柔聲道:“先進去看看吧。”
“也好。”墨承意挑了挑眉,極快抹去鬓邊汗珠。汗顔道。
二人全程逆人流而行,不過墨承意處在暗影,柳垂澤陷身燈花璀璨間。街邊彩燈在他雪白衣袍留下斑駁光影,流雲暗紋淌着細碎淡光,散發着柔和親切的光澤,稍縱即逝。
經過某間店鋪時,似有暗香由内而外散向四面八方,異香濃烈。
原本柳垂澤步如磐石,神色無異。但在嗅到一絲香氣時,卻是漸漸舉步維艱,四肢發軟,視線模糊。
餘光瞥見手邊身形一頓。墨承意停下腳步,還未來得及詢問柳垂澤是否有恙,便聽見對方喘.息連綿,眼底一片水光潋滟,正微側過臉,神色迷蒙地看着他。
墨承意:“……”
墨承意心道不妙,雙手握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試探地道:“…柳大人,你沒事吧?”
柳垂澤晃了晃頭,竭力忽略不斷泛濫的燥熱,道:“無事。”
僵持片刻,他低聲補充:“是魅香。”
“方才那面鋪子不對勁。”柳垂澤閉眼,咬牙隐忍,可分明眼尾耳尖都染上了血色。
他如今被香料造得語句談吐磕磕絆絆,說幾個字頓一下,說幾個字又停一下。聽得墨承意汗流浃背,手放在柳垂澤脊背上僵硬緊貼,非常拘束。也不敢亂碰,怕他因此更難受。
真是不知說什麼才好。
好在他們已經走了有一段距離,與入口熙攘人流錯開,少了許多不必要麻煩。
墨承意四下掃視一周,鎖定某間破敗廟宇,轉過頭來猶豫幾秒,連道幾句“罪過罪過”便把柳垂澤橫抱起來直奔遠處。
踏門穿堂,見這裡幽樹叢生,萬籁俱寂。那座烏青石瓦朱砂牆的顯舊建築被圍簇其間,牌匾傾斜,搖搖欲墜。時過境遷,昔日紅牆碧柳,也逐漸演變成黴點斑斑,滿目枯柳殘敗。還真有種深林古刹的感覺。
“柳大人,你還能忍嗎?”
墨承意怕他害羞,特意放輕了聲音,神色滿是擔憂與不安。
柳垂澤睜眼看到的便是他關懷備至的表情,心裡稍不自在,偏過頭去,啞聲道:“能忍則忍。”
墨承意自然是不信的。
饒是如此,墨承意隻好将他放在地上,目光落在某處,意有所指道:“但是最好别給憋壞了柳大人。這裡石制物品多,要不我幫你找根可以卸下來的棍子,你将就一下…”
“眼下情形,陛下還是閉嘴來得好。”柳垂澤頸側有血色漫升,并且大有瘋長的趨勢。也不知是被墨承意氣的,還是被其口不遮攔的粗魯念頭給羞的。聽上去頗為咬牙切齒,“勞煩你…能不能,講點人話。”
“不講人話”的墨承意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答上話,便見月輝落在朱牆,浮現無數黑影,難以忽視。刀光劍影寒光乍起,斬破沉沉黑雲,刮擦碰擊的金屬磨石聲驟然響于蒼色茫茫中。
他粗略估測,大概有近百人蓄勢待發,躬身潛伏。
墨承意回眸一笑,語調冰涼:“…擾人清靜。”
涼風吹徹,兩縷鴉色長發糾纏不休。柳垂澤蓦然止住聲,食指抵在唇邊,比了個噓聲的手勢。
“這般看來,隻怕這魅香本不單單隻針對我一人,隻是你僥幸沒有不慎吸入,從而躲過一災。”柳垂澤呼出一口熱氣。當着他的面,從寬袖之中抽出一條銀鞭,攫取其中棘突尖刺沖脖頸處不留餘力劃破皮肉,一道血口便豁然裂開。他站起身,聲線仍是不大穩,“魅香不難解,讓血多流點,使身體降溫便可。”
大概是沒見過有人會對自己這麼狠心的。墨承意震驚之餘,不禁歎為觀止道:“你倒是對自己下得去手。”
柳垂澤低眉斂目,無聲淡笑,沒有續話。
黑衣客如箭弩迸發,擦風疾馳而來。但大多以純黑面具覆臉,就算是打鬥間彼此近在咫尺,也未必能看清對方容貌。
一道寒芒襲來,柳垂澤側身躲過,擡腕揮鞭将其打落在地。緊接着趁其不備,悄無聲息拾劍而起,堪堪替前後臨敵的墨承意擋下緻命一擊。
黑衣客見攻勢被他所破,索性轉移目标,挽成無數道淩厲劍光直沖柳垂澤而去。
柳垂澤笑意漸深。揮劍抵阻對方刀槍無眼,不顧生死的暴亂走勢。撤了步,連連後退,直到脊背抵朱牆,攀骨涼意鑽入骨髓,眸光驟凝反映劍身霜華。
在對方弓手直穿過來時,柳垂澤利落轉身踩牆而起。踏風躍至牆頭,幾乎是靴底剛沾地,便将手中長劍蓄勁擲出,一聲黏膩聲響過後,與此同時有近乎一半的人轟然倒地。
穿喉而死,一招見血。
墨承意見狀無聲笑了笑,腳下凝風,石闆攀遍細痕。他将手中折扇悉數折斷,攜風而投,就見扇骨精鐵霎時碎為數節,細小如針,觸及偷襲者額心肌膚,狠戾刺破,嘯風平息後,近百黑衣客便都死了個幹淨。
墨承意甩了甩手背上沾惹到的血珠,微蹙了眉,有些嫌惡地道:“我的扇子又壞了一把。”
“這可托了柳大人的福了,”墨承意揚了揚柳垂澤那根在電光火石間被無情抛棄的銀鞭,笑了笑,朗聲道,“這個送我當做賠禮,怎麼樣?”
柳垂澤本來表情毫無波瀾,不過是看了他一眼,随即轉而莞爾一笑,道:“也好。這般,也省得日後說我欠你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