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府中上下将近百口,但是區區竹片綁上細繩,房小師傅帶幾個巧手的小丫頭,又削又蒸,不過兩日,便用修築高台的邊角料做了出來。
黛玉叫紫鵑将衆人名字寫在竹片上,紫鵑很是仔細,一字不錯的辦好了差事。
如今點卯,不再隻是清點人丁、詢問差事、走個過場。
正院儀門旁,豎起一塊三尺見方的木闆,衆人三寸長的竹牌各自挂在要辦的差事下面。
有如管事婆子,牌子日日挂在固定處;也有如護院、車馬房等活計輪轉之人,則每日位置各異。
清早點卯後,各人取下銘牌,便知當日何處當差、歸誰調遣、應做何事;事完則交牌換班,由三位總領過目,日日如此,循環往複。
從此之後,府中無論管事婆子,還是小厮丫鬟,差遣皆須遵規執法,隻聽上一級調令,每日安排得明明白白。
對于常年任勞任怨、無人依附的下等小厮來說,這卻是一樁好事。再也不用被人使喚來是換取,各司其職,隻看本事、事績,不分誰有面子誰沒門路,都有出頭之日。
然而,對一向仗勢使喚人的老資婆子而言,就未必那般好受了。
牌制一出,她們雖還領着管事的名頭,卻隻能調派自己當天名下的人。再想叫誰去跑私差、送口信、占别人便宜,便不妥了。
初次領牌後,女眷們點卯後朝大觀園去,家丁們則原地操練,衆人一路低聲私語。
原先他們都不敢如此,無他,隻因今日主母黛玉因病未露面,由紫鵑和小紅二人代為主持。
一者是二奶奶貼身大丫鬟,一者如今在後樓替主子傳話,自有幾分體面;再加上有三位總領在場,倒也沒有人當場作對。隻不過等人散去後,風言風語也便多了起來。
小紅辦完了差事,去大廚房領黛玉的早膳時,便見婆子丫鬟圍着木牌指指點點。
“這倒好,叫咱們成了營裡當兵的了?”一個年紀稍長的婆子冷哼。
“你還别說,我今兒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原來長這樣。往後若差事沒做好,一查名字就能扣月錢了。”
“八成是二奶奶出的主意!”另一個婆子湊近壓低聲音,“大奶奶才不弄這等死闆玩意兒,二奶奶讀了幾本書,就拿這些法子作威作福,不好應付!”
“那有怎樣,二奶奶還不是得靠她嬸子,要是治得厲害,我們去大奶奶那叫慘就是了……”
小紅等着費大廚裝盤,靜靜聽了幾句。
她奉命傳府中新規,今日府中巡視之事也得黛玉信任交予了她,初時不過是靜靜在一旁聽她們嘀咕,待聽得真切,她便往人堆中去,聲郎氣清道:“各位嬸子可說得巧了,這木牌領差事的章程,還真不知是誰能在其中作威作福呢?”
她并不疾言厲色,卻一句頂一句,清脆響亮。
衆人一愣,紛紛看向她。
婆子們隻記得這丫頭原先在怡紅院燒水喂鳥,如今接着親娘莫雲的風在後樓當差,跟先前跟着琏二奶奶一般,如今跟着二奶奶做事,隻以為她還是同之前一般,隻是個傳話辦差的丫鬟。
小紅似笑非笑地環顧一圈,淡淡道:“這套規矩,是兩位奶奶合議定下,三位總管都是認的。這牌子将府中的差事分得明明白白,也不用你們往後廢那嘴皮子借人,混崗推诿。要說作威作福,倒不如問問,是誰借了名頭,常年不幹活、卻支月銀?如今清楚了牌子,你說便是誰得了便利?”
她輕巧一頓,又道:“前幾日幾個小厮幹活利索,就被調去了後樓,這你們也都看見了。規矩清楚了,憑本事得差使,往後哪怕是最下頭的,也有往上走的法子,難道不是好事?大家都是府裡操勞的老人了,隻要大家差事分明,規則清楚,誰都不會吃虧,最是公平。要是你們不服章程,像以前那邊磨洋工、挑事端,壞了府裡規矩,我瞧着二奶奶跟琏二奶奶一般可不好糊弄。”
有人忍不住低聲罵了句“狗仗人勢”,卻也不敢大聲。
雪雁此時急急趕來問早膳,正好瞧見小紅與他們說理,心中還擔心她與這些婆子起口角。
沒想小紅也不惱,隻笑着答:“嬸子若不願做這差事,可早些來說,我這便回去給奶奶回話,叫人幫你換了,換個松快些的差事,省得心裡不痛快。咱府裡如今規矩明,活兒歸活兒、話歸話,倒也省得委屈。”
幾句話下來,便将婆子們嘀咕的牢騷都給怼了回去。
反正規矩是奶奶們定的,找大奶奶無用,也别指望二奶奶好糊弄。又拿公平安撫人心,同時把“壞規矩”的帽子給她們帶上,打了個軟釘子,實則替黛玉立了威。
等衆人散去,雪雁不由低聲道:“你也太敢說了,就不怕這些婆子們換個地編排你嗎?”
小紅接過食盒,平靜一笑:“隻要奶奶信我,我做得正,旁人怎麼說,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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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的病有蔔家兄妹兩人照看便好,隻是李纨不放心,帶着兩位總管往大觀園去前,還叮囑裴石多多留心。
裴石将操練事務交代給倪二與賈芸,便往後樓去打算瞧一眼方子。
剛入後樓,便見院中操練的丫鬟隊伍裡添了幾個陌生面孔。
紫鵑迎上來解釋:“是前幾日幫着砌私巷院牆的下等丫鬟。奶奶見她們雖是女兒身,卻力氣不小,便調來後樓做雜役,也一并跟我們練手。”
裴石目光一掃,默默将幾人容貌記在心中,随口問道:“你家主子的病,退熱了嗎?”
紫鵑輕輕搖頭:“蔔姑娘守了一夜,還是沒見半分好轉。中途醒過兩回,都是找水,好在睡得還算踏實。”
裴石點了點頭,又問:“怎的你在這帶操練,不守着你家奶奶?”他目光往中庭一掃,“環三爺呢?方才點卯時也沒見他露面。”
“奶奶醒着呢,屋裡有春纖和兩個小丫頭守着。”
紫鵑歎了口氣,“環三爺昨兒還去點卯,今兒一早紅棉、粉絮去叫他,人卻不見了,也不知躲去了哪兒。”
裴石打發一人叫賈芸派人去尋賈環的蹤影,自己徑直上了二樓。
房中靜悄悄的,簾内卻傳來微弱的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