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漸緊,一夜霜寒,大觀園的土地開始龜裂,不用幾天便如老樹皮一般。
稻香村的菜圃上,枯藤架已經摘幹淨,各處準備換種成作物的花枝被砍下,幹枯地堆在角落。
枯黃的老瓜吊在藤上蔫巴巴的,正等着人來摘取内瓤的種子。
立秋種芝麻,老死不開花。
此節令雖已無大農活,但園中秋收後,并要為來年春種做準備——翻土、覆草、修籬、積肥,各處分好全靠這群粗使婆子和丫鬟們收尾。
園中谷種種子也不多,各處婆子們所管作物皆有不同,差事自然也不一。
運氣好的,拿走了小麥種子,寒露後便種下,順帶還能在壟溝間撒上小蔥苗。
運氣次點的,或種下白菜,或等着下一個節氣油菜育苗,都還要等育苗才算有點正經事。
但絕大多數管事分得的地塊在秋冬之際什麼也種不了,隻得分些雞鴨鵝兔照看,一邊幹雜活兒,整理田畝花圃,搭建竹籬支架,積肥覆土,好為來年春日留下好地力。
這些人便幾乎成了園裡的“公用人手”。
秋冬之際,人少地荒還不是難處,難的是人心浮動,規矩亂套。
幾個粗使婆子結伴出園歇氣交差吃飯,邊走邊吵,嗓門高得跟吆喝買賣似的:
“你們孫大腳昨兒不是說來翻地嗎!我在地頭幹等半日,人影沒見一個,這不坑人嘛?”
“她倒想來,周大娘把她抽去搬石頭了!我剛喊人去,她說不隻是搬石頭,去到那還要搬死人。”
“堵路就堵路了,倒是問過我們這邊缺不缺人沒有?有的地幹得像石頭,沒個有勁的,難不成讓我這把老骨頭下去犁田?”
私巷的事,每拖一日便要多清一次巷中的活屍,周瑞家的為了抓緊辦好差事,調走了不少人,便是那些小丫鬟,隻要願意都被叫走了。
反倒留下各處管事的婆子們,少了幫手,隻得自己卷起褲腳幹粗活。從大夥都被派來開墾耕種,積怨積久,今日一齊爆發。
“周大娘一張嘴就是府中防務要緊,你敢不去?
“怨得了誰呢?好地好種都叫人占了,還不是我們這些沒種上正糧的,閑人一個,正好被人差來差去?誰種地誰清閑,我們養雞的倒成了苦力?”
“我就想問一句,雖說咱們如今地裡無糧,可奶奶不是定了規矩,不管肉菜,都是按斤兩論功行賞的?幹活怎麼不一樣了?分麥子的是不是就不擡死人了?”
黛玉定下的規矩緩解了如今物資匮乏下,園裡分地分種不均的矛盾,但這并不代表不同農事所産不同的矛盾可以完全消除。
誰能往上走,誰手下能有更多人,誰分得種子好,誰又能躲清閑卻拿更多的賞錢……活計的分派其實暗含着一套自己的潛規則。
園中衆人本就要在申時到園門前交差,便遇到了提早在園門前等着的李婆子,正是分到稻香村的田畝管種冬麥的管事婆子。
她冷哼一聲,反唇相譏:“怎麼着?我們種出來的東西你們是不吃是吧?你們喂雞的谷子難道不是地裡長的?我還真以為這園子姓趙了呢!”
趙婆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嘴角一抽,拖過站在身邊的小丫鬟冷笑道:“主子家使喚我們就算了,李婆子你上次借我家點翠去你那搭籬笆,是誰給你的臉?你當點翠還在你當姑娘家嚒嚒時的丫鬟哪?”
被點到名的小丫鬟臉憋得通紅,隻是去幫了忙便被揪着耳朵記恨到現在,她聲音發顫道:“……是大奶奶同意的,我、我也沒法子……”
“呸!你一個小蹄子還想混兩邊的賞銀?我告訴你,别仗着你之前在探春姑娘領過差事,跟大奶奶熟就自個兒認親戚!這園子就沒你這号兩面三刀的主兒!”
那婆子一擡手就要打,幸好被人眼疾手快攔住。
這一鬧,原本壓在水下的多年怨氣一并湧上。誰誰的記工賬有水,誰誰老早就是大奶奶跟前的人占了便宜,誰誰靠着周瑞家的親戚吃空饷,誰誰偷拿公家補貼自家……
各色髒水一鍋端,場面近乎失控。
周邊幾個小丫鬟看得目瞪口呆,不敢勸,隻敢偷偷跑去叫人。
不過一會,正在巡視園子的李纨匆匆趕來。
衆人雖嘴上不鬧了,眼裡卻各有怨氣:這“大菩薩”來了也不過勸幾句,能不能管得了還是兩說……
李纨立在衆人中間,語氣盡量平和地道:“哎呀,怎麼鬧成這樣?砌牆的事不過兩三日便能完事,人回來還不是照樣做活。”
“我又不是胡攪蠻纏的人,”李婆子一臉憤慨,“可大奶奶你說句公道話,我分了那點麥子和田,隻靠我這兩個老胳膊老腿帶着三個小丫頭,能種得過來嗎?這也太欺負人了吧!”
李纨一時語塞,這不是那時候在議事堂分的差事嘛,都是照颦兒的安排辦事罷了!
她旋即笑着打圓場:“不過些許人手不周之事,都是太勞累了,大家脾氣才急。我也沒動李婆子你的人不是?況且麥子不是已經種下了嗎?其他地方積肥整地的,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不如緩緩等砌牆的人手回來,在一起做也無妨。”
她話語溫吞,既不怪罪婆子們鬧事,也不就分配失當深究,隻想息事甯人。
本就是因為有人抱怨後突然翻起舊賬,這事本就沒什麼,婆子們心裡卻未必服氣,但很快便散了,回府裡吃飯去。
戍初燒過黃昏紙,黛玉跟紫鵑一起牽着新得的馬——“焦骊”,到各處查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