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時晨昏定醒,如今變成黛玉去各處查看門戶的時間,有時是紫鵑作陪,有時是裴石。每每此時,黛玉便會去看上一看府中那些活屍,隻為叫自己往後遇上事不那麼害怕。遛馬遛活屍,便是每日殚精竭慮中一點小小的悠閑了。
路上遇見幾個小丫鬟,打聽了園中近況,才聽她們說起園子落鎖前婆子争執之事。
黛玉并沒有馬上發作,而是先去找了房大師傅問清工程進度。待泥巴幹透,隻要不被推垮,石牆便可完工。
黛玉又打聽了竹料準備的事情,知家丁們在潇湘院中砍竹很是盡心,便放下心來。房大師傅還說這幾日便可見第一座哨所建成。
總算有件順利的事叫黛玉心中不至于那麼郁悶,回到榮禧堂時已交三鼓,周瑞家的被傳到了書房。
“我聽房師傅說了,私巷的事眼見就要收尾了,這次差事,幹得挺利落。”
周瑞家的本以為黛玉要因為婆子們争吵的事情小題大做,誰知主子先提了自己辦的差事,便順勢彙報道:“依奶奶吩咐,小的找了些有力氣、肯出力的婆子和丫頭,石料是甯府花園中的,車一拉便到,不費事。”
“哦?”黛玉叫紫鵑去拿人丁冊子來,“私巷那些屍首也是你們處理的?還是請裴總領幫忙了?”
周瑞家的道:“都有,婆子丫鬟們将屍首擡道榮甯街口,裴總領叫人拉去了義莊。”
黛玉略微點頭。她原本隻囑咐清理出巷道、封堵兩端,以便日後兩府來往方便,并請裴石照拂,免被賊寇活屍驚擾,倒沒料他居然也辦得妥帖。
“你這次差事幹得不錯。那幾個婆子丫鬟幫了力的,讓紫鵑記上。我瞧着記上一功,往後也好看從中可有些幹事踏實的。”黛玉轉過身,又提醒一句,“尤其是幾個做事賣力的,做個記号吧。”
眼見黛玉轉身要走,周瑞家的卻仍心有忐忑,忙道:“奶奶,園子裡婆子們白日吵嘴,是我安排不周,還請責罰。”
黛玉淺笑:“不怪你,你既已與大奶奶商量過了,便辦好自己的差事就好。園子這般大,口舌之争少不了。我自會立下章程,也免得耽誤差事。”
下人嘴碎,若主子事事放在心上,豈不是被人牽着鼻子走?
而府中人手不周之事,也是時有發生,若是自己早将私巷之事所需人數列明,便也不止于此。
周瑞家的隻是辦差,隻要她将差事辦好了,便也難以責怪。
黛玉覺得,若是人沒調配好,便解決這一問題。
隻是大奶奶和稀泥之舉,實在是不可取。
今日事今日畢,黛玉敲響了珠大奶奶的房門。
“颦兒夜裡還不歇,怎親自來了?”
李纨披了件素袍出來,語氣溫和,眼中卻藏着幾分倦意。
黛玉笑道:“我本想歇着來着,誰知園子裡幾句閑話都吵得能上天,怕擾得大奶奶心頭煩,便來瞧瞧。”
李纨本不覺得今日之事有什麼,一聽,臉色微僵,低聲道:“是我一時應對不周,竟惹出這許多口舌。”
“大奶奶何出此言?如今工事多、人手緊,又不是你一人可控。”
黛玉言語間退了一步,一字一句帶着分寸,“不過是下人幾句牢騷話,怎麼就鬧得人前人後都嚷将起來?我這才知我們這府裡,還缺了個章程,遇到這種事便難公斷了。”
李纨聽她說得委婉,卻句句有理,微微一怔後便笑着點頭:“這般最好,颦兒細心,我卻不如你想得周到。”
黛玉見她語氣軟下,便笑着順水推舟:“我不過是個起草的意思,省得日後旁人說閑話,反而壞了大奶奶一片操持的心。”
黛玉接着道:“原先各院不是靠木牌領差事嘛,橫豎我想着請房師傅多做些,刻上名字,往後各人在何處辦差,誰是主事、出借幾人幾日,皆載明白,張挂公示。每日下人照公示辦差,出了差錯便有理可依。若是臨時有急事,也由三位總管輪值協調。你我做主子的隻需暗中觀察何人可用,定下衆人章程,也省得整日和些刁奴纏來鬥去,抓大放小隻管好府中諸事,大奶奶說呢?”
李纨聞言,自然覺得好。
既不用她得罪人,仍由她名義主事,便更覺得輕松自然,也不多說,隻順着點頭:“妹妹說得極是,皆是為府中好。”
黛玉見李纨神色溫和,趁熱打鐵,又試探道:“倒是今日那幾位吵嚷的婆子,我沒想好怎麼處置,大奶奶如何打算?”
李纨當場已做了主,如今再問她哪還有别的打算,“她們也并無大過,園中活計照常。下人勞作辛苦多有抱怨,也是人之常情。我隻覺得一味打罰未見得是好事。”
黛玉明了大奶奶态度,此時自己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她折衷道:“大奶奶心善,是咱們府裡人都知的。我想着,隻要活做得好,人不偷懶,偶有口舌也不打緊。但若有人耍滑、挑撥、言語越了分寸,再不分青紅皂白地睜隻眼閉隻眼,往後隻怕慣了婆子争寵互踩,日子一久,下人們反倒覺得我們兩個女主子好欺負了。”
李纨微怔,眼中一絲憂色一閃而過:“颦兒怕是……要樹威了?”
黛玉搖搖頭,“我隻是怕,一些人看着奶奶心善,都來試探你的底線,再日日踩過這線去。若失了威信,我縱有章程,也撐不起這榮府。”
“所以,”黛玉笑意未減,她知大奶奶不是性子軟,而是不願得罪任何人,“往後她們言語冒犯,将私怨鬧到明面上,我來替姐姐做那惡人。大奶奶依舊做你的大菩薩,也好跟先前議事堂那次一般,替我說說好話。”
話至此處,燈影柔和,李纨擡眼見她眉眼盈盈,語中帶笑,似戲言,卻句句有釘。
李纨說不清此時是歉意,是釋然,還是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