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緣由不明的怒氣和一份蘋果派,蘇霆于夜裡九點來到蘇羅病房。
彼時蘇羅正盤腿坐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給電視換台。
這寶貝機器是他第三天命令蘇霆送來的,全醫院僅此一個,價格比他的住院費貴一倍不止。
瞅見男人黑眸裡的沉郁,他笑得更歡了。
“喲,我親愛的薄臉皮悶騷大哥,你可讓弟弟我等得好苦啊。”
甩出一句火上澆油的調侃,他又指向陪護床上的小身影。
“我後來一想,你日理萬機忙于守護邊境,我怎敢再霸占您的時間,賴着你晝夜不分的照顧我。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地找了個小仆人。”
小仆人即又瘦又矮的阿莉西亞,殘疾且舉目無親,蜷在床腳緊緊摟着和她一樣慘淡的破布偶。
“她蠻不錯的。”
說出目前為止對外人的最高評價,蘇羅放下遙控。
畫面赫然播放着目前在首都台最火的兒童動畫節目《銀河少女戰士》。
明知女阿莉西亞看不見聽不到,蘇霆莫名生出了這是青年故意選給女孩看的錯覺。
五分鐘後,他确定這就是錯覺。
因為床上的青年懷抱枕頭,自己看得咯咯發笑,阿莉西亞反倒睡着了。
青年時而随着電視裡的少女戰士高呼宣言,時而跳起來模仿她們的經典姿勢,一邊又代入感十足,怒斥着敗落的反派。
還是以恨鐵不成鋼的口吻。
有前七天的相處,蘇霆隐隐摸到了門路,大緻能判定對方是真樂在其中。
四十五分鐘的重播集結束,蘇羅意猶未盡聽完片尾曲,舒坦地伸了一個懶腰。
終于,他有時間理會一言不發的訪客了。
“坐吧。”
他挑眉示意不知何時搬進來的小圓凳,矮他的床幾十公分,就算男人坐下也得擡頭仰視他。
這份刁鑽的針對過分明顯,蘇霆無需思索就領略了。
“怎麼,我安排的陪護就那麼不合你意?”他低沉的嗓音也夾帶了興師問罪的微怒。
男人不提還好,如此直白地一講,蘇羅瞬時冷了眼神。
他一字一頓,像要把話釘進對方腦中地說道。
“你弟弟我還年輕着,記性好得很。”
“我清楚的記得,當初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是我給你半個月的考慮時間。”
是考慮也互相審視,審視對方是否有和自己進行下一步交涉的資格與條件。
一如一場戰前談判。
然而戰争從來沒有平等一說,隻要号角吹響,舞台上就會輪番上演大吃小,小圍大的戲碼,散場之後盡是殘酷與犧牲壘就的屍山。
除非,有一方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
又或者,所有參戰方都兩手空空,滿盤皆輸。
若要論證無需追溯久遠的曆史,回頭看看伊克利普斯的消解,血紅王的隕落就是了。
無聲對峙許久,蘇羅腆着臉笑着打岔。
“放輕松,蘇元帥,我不是來把你們趕盡殺絕的,那樣的話多糟蹋啊。你們要死,也得給我死在該死的地方。”
難以置信,這世上居然還有人能如此理所當然地說出讓别人,尤其是最該敬重的士兵去死的話。
仿佛看穿蘇霆冷臉下暗湧的不滿,蘇羅右手一攤,又繼續道。
“我當然尊重你們每一個小兵小卒,前提是,他有那份保家衛民的自覺,而不是被蟲蛀了心眼,裝的全是屑片。”
蘇霆緊抿的雙唇松動,含住快到喉頭的聲音。
他仍沒選擇坐下,依然像第一天來時那樣,立在床前與青年對視。
而他無法把‘俯視’一詞強加在他們身上。
要怎麼解釋好呢?
臉龐恢複血色的青年靠坐着,目光永遠填滿一種難以理解的堅定。
那是高密度,高濃度的自我。
人類進化繁衍至今,發展出心智也構建起文明,他們有的選擇投身宗教,有的仰仗權勢利益,有的得過且過隻求安生,還有守着身邊的一畝三分地,或為情或為義而終身奮鬥。
可眼前的人,卻不屬于任何一類。
他仿佛站在所有人無法企及的最高點,生來睥睨着衆生萬物,如同一位主宰。
在地面,主宰是民擁立選成的,憑實力,憑威信,也憑後續的穩固手段。
然而在變幻莫測的天上,‘主宰’似乎天然地作為統領誕生,任他人所不能,越無人能跨之境。
以及,無所不知。
“……你知道?”
蘇霆問出一個在蘇羅聽來尤為可笑的話。
病房大門已鎖,室内早被搜查,唯一的外人阿莉西亞正呼呼酣睡,所以他毫不顧忌地開口。
“能把隻是外出散步,偶然路過一家書店的‘蘇洛少爺’從封鎖線裡帶走,一路下來還沒驚動任何人,如果這都不是你嫌我煩有意串通對面除掉我,那我真想不到還有誰了,大哥。”
現在這聲‘大哥’給蘇霆聽來猶為諷刺,他皺起眉,往床頭櫃一靠。
千防萬防,他最終還是防不住不知何時滲透至深的内鬼。
對各種間諜戰,他有自信應對,多年來也秘密處理掉不下百餘人。
他們有的是民間自發的組織,也有來自别國精心培養的特工,絞盡腦汁接近他或者他身邊的人。
這些無一例外被他和部下們揪出,按律處理。
唯獨這次,他找不到絲毫痕迹。
“獅鹫還沒醒,另外三人也原因不明的昏迷。”蘇霆沉聲道,目光直指蘇羅,“拜你所賜。”
“别啊,大哥。你怎麼把什麼功績都往我頭上按,這讓你下屬知道,又要給我扣關系戶的帽子了。”
無視他陰陽話裡的暗示,蘇霆隻揪出另一點。
“你想進我的隊伍?用蘇洛的身份?”
滿意于他這次的直接,蘇羅大發慈悲地認真回答了。
“探察民情的最好方法就是從底層做起,若沒見過民間疾苦,談何安邦定國呀。”
他話說得漂亮,配上此刻稚嫩的臉,透着一股子天真爛漫的傻勁。
放在幾天前,蘇霆會直接當這是打趣抛之腦後,換做今日,他忽然反常地動搖了。
先是确認青年沒有反叛或傷害誰的意圖,後又認清對方輕佻作風下的不凡實力。
到現在,隊裡也隻有季宇飛和他們一樣察覺到有内鬼作祟。
而無論這個蘇洛是不是他兄弟,他都有義務選用能者栽培,而非閉門拒之。
再說了,這家夥其實一開始就是來自薦的。
盡管傲慢得不可思議。
初見時那張如狂獸的笑臉幾度閃回,蘇霆撫着下唇,暗自歎了口氣。
無論實際能力如何,青年的心境絕對襯得上那份傲慢。
即便如此,隔閡與忌憚還橫在他們中間。
“可你……”
左思右想,蘇霆繞回最基礎的擔憂。
青年與蘇洛的身份是不符的,可生理上仍是omega,毋庸置疑。
在斯卡蒂界内,将士們有接受藍月改造的優先權。
遺憾的是,從他父親那輩起,能源的開采數就急速銳減,到了他這代别說收集量了,連改造率都縮小到百分之五。
“你下個月就滿十八周歲了,很多事情都會變得不一樣。”
開口第一句委婉,可發覺青年眯起眼面露不悅,蘇霆又下意識調轉口風。
“如果你是想得到那個能源,我隻能不幸地告訴你,你根本排不上号。我們可支配的庫存早就見底了,餘下的隻能稀釋後用來急救。”
神迹般的能源,藍月。
轉化無耗損,使用無污染,按照調配比例注入人體,能實現一步登天的強化。
它的用處不僅限于人體改造。
快速治愈,修補古迹,配合光能武器提高使用效率和壽命……
無論哪個領域,不可思議的能源總能找到用武之地,創造奇迹。
仿佛在問世之初,它就注定會成為人類步入新紀元的基石,全方面的優化世界。
誰能想到,人們非但沒實現輝煌的願景,反而逆行百年,回到電能為主光能為輔的舊時代。
人與人之間,尤其是以性别為界點的人際關系重新變得緊張。
Alpha與omega再次被信息素的繩索束縛,beta雖然不受其左右,甚至因此變相地得到更多機會,可在争取藍月重構的道路上卻又無奈地和他們撞上了。
唯一令人寬心的是,受改造者的後代會出現‘沉降’現象。
即omega會推遲信息素的釋放且程度可控,alpha也不會因為信息素完全失智,隻是身體會有輕微反應而已。
就現狀分析,那位血紅王的推行還真不是白費力氣。
“愚蠢。”
蘇羅冷笑一聲,叫停某元帥的思維發散。
對方擡眼,他起身站在床上,如願以俯瞰視角瞪着又一個讓他恨鐵不成鋼的蠢豬。
“為了得到能源?為了改造身體?你哪來的膽量敢揣測我,竟然和那種目光短淺的平庸之輩是同一檔次。”
咄嗟之間,蘇霆的小腿肌肉抽動兩次。
一次是服從于心中叫嚣的懼意,一次是為鎮壓臨危求生的戰意。
身長近兩米的他居于下位,大腦分裂出截然相反的聲音。
那感覺就像年少時面對父母的訓斥,即畏于長輩的威光,又被挑起沖動的反抗欲念。
父母?
惡棍還差不多吧。
蘇霆眼睛一眨不眨,藏在身後的右手早攥緊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