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軍隊設下防線,恐怕如今這連山都被挖空了。
然而有支持就必會存在反對的聲音。
民衆中的另一批人堅信,是管轄軍的到來才讓事況惡化,造成山脈内苦困危難的現狀。
如果不是軍隊設下嚴令,他們早就能跑到别處謀生了,不用在這挨餓。
如果沒有蘇家拒絕商談,同樣由當地人組成的索拉兵團早就與他們和解了。
如果……
記恨者千千萬,憎惡的理由億萬萬,但唯有一點是他們至今共有的臆斷。
蘇家這群不請自來的家夥,還霸占着能源洞呢。
分明這是屬于他們斯卡蒂人的東西。
隻是簡單回想一下該觀點,蘇羅就禁不住地翻白眼。
無關道德層面的譴責,他純粹是為别人膽大包天的貪圖而鄙棄。
他們貪圖的可是他的所有物。
哪怕那是他最為厭棄,丢在寶庫最角落乃至被他除名的破爛玩意兒。
說到破爛玩意兒,蘇羅于大廳中間止步。
他示意阿莉西亞放下右手的箱子,從外隔層中取出一顆金屬扣。
扣子拇指蓋大,同心圓的紋飾十分常見,但它的表面印着一道很刻意的刮痕。
像是未完成的數字3,又像鏡像的舊字符F。
“這是療養中心八樓1-203的巴茲交給我的,他在找曾經救他一命的恩人。”
比海勒姆年長的老兵,自入伍起就一直是默默無聞的列兵,可他卻也有一段獨屬自己的傳奇。
七十五年前,才是新人的巴茲随隊伍去營救被困雪山的村民。
人是安全救到了,可他們卻非常不幸的碰上加強的暴風雪,還是那十幾年裡最罕見的一次特大級。
隊伍在找掩護的途中走散,而負責墊底的巴茲則意外摔下山路。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的心髒被下方的樹枝貫穿。
後來留在記憶裡的片段零散又朦胧,好不容易拼湊着叙述,隻能得到一個是夢的結論。
他夢到有誰救活了他,并在山洞裡與他一起烤火喝酒,談天說地。
忘記了性别,記不起相貌的‘那個人’,他知識淵博,談吐不俗,有時候的笑聲雖然聽着很怪,但和他在一起感受到的歡愉卻令人餘生銘記。
猶如忘卻塵世,剝除枷鎖,化作一名純粹的自由人融進天地。
翌日大暴雪停止,戰友們在崖底的雪堆裡找到巴茲。
可别說心髒的貫穿傷了,他全身上下隻有磕到石頭的淤青,外加些許凍傷而已。
唯一能讓他堅信‘夢非夢’的線索,是他被發現時就捏在手中的紐扣。
如今,紐扣被蘇羅轉交到海勒姆的手中。
“您想替列兵追查那個人?”海勒姆神色未變,隻是語氣裡多了分不确信。
老兵巴茲的事迹這片區域無人不知。
那日漸癡呆的老人送走了愛人,送走了同樣入伍後犧牲的子女,孤獨地穿梭在連他自己也走不出的記憶迷宮裡。
每當見到一個新面孔,他都不厭其煩地重複這段往事。
如果對方耐着性子聽完,他會更加誠懇地詢問,期望找到恩人下落。
如果聽衆不配合地無視,他也不會死纏爛打,而是獨自在角落一遍遍地絮叨着。
但巴茲把寶貴的信物交給外人,這事還是海勒姆頭一次見。
“他鄭重地向我請求并進獻了。”
蘇羅将手收回背後,略微側過臉,好讓新管家在他闡明理由時将他眼中的肯定看得真切。
“答應并完成他的夙願,那就是我應盡的職責。”
嚴肅過後,他再慷慨施出笑意。
“你和你的人很擅長找東西,而且越難找的你就越有興趣,對麼?”
意料之外的言語擲地,餘音卻似落石擊中老者原本無波無瀾的心。
他眼裡亮起一片寂靜的光,聳動的喉結是千言萬語堵在嘴中,更是全力押回的私人情緒。
但到底是資深老前輩,海勒姆完美克制着澎湃的心意,僅僅是鞠躬時又加深角度,并且拔高了音量。
“是!在下定不會負您所托。”
窗外陽光斜裁剪影,加深三人腳下石磚的縱橫維度,如在黑白棋格之上。
看着頭低于自己的老者,蘇羅非但沒有受寵若驚,反而又揉了一把阿莉西亞的腦袋,像一開始倒出俏皮話。
“現在你們都有事做了,就留我伶伶仃仃一個人在大房子裡,隻能跟那邊的肖像畫幹瞪眼,唉——難得今天豔陽高照,氣候宜人,早上的占蔔廣播還說是我的幸運日呢。”
哀歎完畢,他又自說自話地接道。
“啊哈!我想到一個好點子了,不如……”
不如,趁休息時間去第三訓練場附近看看,能否偶遇到元帥本人或好說話的那幾個少尉。
對于這個提議,尼克同寝同隊最要好的幾人全都反應一緻。
“你瘋了!好奇心害死貓,以後這句話後面還可以再加一個後綴害死尼克了!”
這是他的上鋪。
“我恕不奉陪啊,昨天跟你一起撞見參謀長,我心髒病都快要吓出來了。”
這是他的對鋪。
“再見,你們作死别拉着我。”
這是最寡言的斜對鋪。
本着甯折不彎,忠貞不移的北軍精神,三人在堅守十分鐘後光榮地‘犧牲’了。
犧牲給了尼克油腔滑調,鬼一樣能說迷糊人的嘴。
他們四人後背貼牆,隐匿在旋梯轉角的陰影處,各自神經兮兮地張望着。
“是你說能看到蘇元帥拿着弟弟照片以淚洗面我才一起來的啊!你要是敢騙我,你今後最好每晚都睜着眼睛睡覺。”
尼克的上鋪攥拳擺動,低聲恐吓。
“啊哈哈哈,你就等着瞧吧。絕對的前所未有大爆炸事件。”尼克食指将前額金發一撩,一張俊俏臉上的表情别提多自信了。
他的自信不是因為消息屬實,而是他知道這憨壯上鋪每天睡得比他更早更沉,壓根威脅不到他。
當然啦,另外幾個人也是。
這真的不怪他們中了尼克的套,隻能說他們這一批新人跟蘇洛小少爺太有淵源了。
先是對方遭到綁架,他們的宣誓儀式因此推遲。
後是人家用親情‘綁走’行走的冰庫元帥,搞得軍營人心不穩。
更别提他們幾個全與小少爺同歲。
有着一樣的年齡,住在一樣的雪域,卻過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沒有什麼比這更容易引起好奇,或該說一種微妙的對比欲望了。
畢竟,人總是會對自己沒有的心生向往。
“話說回來,這裡好安靜啊。會不會已經結束了?”
橫豎等不到有人經過,尼克的對鋪有點等不住了,雙腿動了動。
“再等等。”位置靠外的尼克輕聲制止,以指抵唇示意,“噓——我好像聽見腳步聲了。”
許是壓力過大,也可能是聽力真不如他,另外三人屏住氣使勁聽,卻什麼都沒捕捉到。
他們正欲質疑,尼克忽然帶頭蹲下,兩顆精明的眼珠轉的厲害。
“怎麼是那個方向……”
他困惑地含着聲音嘀咕。
他們所在的樓梯間位于通道中段,前後各有一個三岔口,通往不同的訓練場。
如今低級兵的訓練結束,第三訓練場也空無一人,說明他們改換到露天場所。
那麼,該怎麼解釋一道由遠及近,悠悠從入口方向傳來的腳步聲。
時間于幾人壓抑的呼吸中流逝,慢慢地,他們全聽見了。
節奏散漫無序,有一絲晨間醒來趿着拖鞋的邋遢感。
可不知是鞋跟材質過硬,還是那雙前行的腿始終蓄着力道,叩響地面的音色格外刺激神經。
喀啷喀啷,喀啷……
最後也是離他們最近的一次餘音,毫無征兆地消散在空氣裡。
一樣莫名其妙的,四人挨得更緊了。
若可以,他們不想稱這為害怕。
這隻是因為覺得奇怪,并且擔心受罰罷了。
他們顫抖也不是因為發怵,是離開有暖氣的房間太久感到冷而已。
在沒看到一個突然倒吊挂下的人影,發出歇斯底裡的驚叫聲之前,他們都堅持着以上觀點。
“哇啊啊啊啊!”
“什麼、啊、什麼啊!”
“别過來——”
狹小空間裡的幾名年輕人亂作一團,這會兒被诓來的三人也無意間報仇了。
他們整齊劃一地躲到尼克身後,将同樣臉色發白的他推到最前面。
也是他們認為的,‘恐怖未知生物’跟前。
“喲。”
未知生物發出了人的聲音,屬于年少者的輕細,卻有意用一種上揚的氣勢擡升。
雙目緊閉的尼克眉頭一皺,眼皮謹慎地撐開條縫。
那人影的确是倒懸着,烏黑發絲縷縷垂挂,露出包含額頭在内的全臉,完全的死亡拍照視角。
“你們居然在玩遊戲?”
同樣的反問句式,他的卻不似季參謀徒有威嚴,反而藏着玩世不恭的譴責。
這簡直就像是在說——有此等好事,你們怎敢不告之于我。
當下,尼克·哈裡斯雙眼全睜。
映在視網膜上的面孔與他同樣青澀,雖沒有令人驚豔的美,卻同樣過目難忘。
因為分明是倒吊這一最毀形象的姿态,對方卻自在環臂,笑得恣意,兩顆虎牙露出雙唇,抓人眼球。
“喂,你們也算我一個呗,這樣我也是共犯,不會告密了。”
陌生青年再開口,語氣果然談不上友善,甚至還有威脅之嫌。
可因着他無畏無懼,過分耀眼的笑,在場幾人瞬間喪失反抗意念。
更有像離他最近的尼克·哈裡斯一樣。
呆滞的臉掠過一片霞色,迅速地染紅耳根與頸間皮膚,最後,異常的熱度回湧進微微跳快的心髒,在此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