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
人身上唯一能不受束縛的暗匣,不會被輕易破譯的密碼。
隻要藏得夠深,隻要僞裝到位,一個人至死在外界都有可能是另一副面貌。
“所以說,弗雷澤閣下,請您别再勞神費心了,普萊德大元帥已經将交涉權交由我們。”
“您性子軟又嘴笨,萬一在那邊說錯話,惹得蘇霆元帥發怒是小事,讓中央與北部決裂可就慘了。”
身穿灰藍制服的少将,以戲谑的腔調說出敬語,真實态度可見一斑。
擺在面前的是兩份餐食,一份清湯寡水量少味淡,一份菜肉交織色澤油亮。
被尊為弗雷澤閣下的銀發青年點頭,繼續用勺子撥弄清水般的營養湯。
“我明白了,多謝默文上将您提醒。父親他這麼為我着想,我這次一定會好好表現,不讓他為我失望。”
他像含着聲音保證,唯恐驚擾四周,琉璃般清透的淺紫眼眸低垂,隻映着自己盤中的模糊倒影。
“嗯,您有心了,若您覺得休息夠了就盡管回房繼續您的研究吧,請不要顧慮屬下。”
用詞是‘請’,傳進耳中經大腦翻譯後卻是‘識相就滾’。
收到如此苛待,弗雷澤繼續他謹小慎微的奴隸做派,放開他沒吃幾口的晚餐,或該說誰的剩飯離開。
餐廳門外,全副武裝的士兵即刻跟上他,他們臉上的暗色就如同窗外的陰郁雲影,冷意稀薄卻可滲透毛孔深處。
走在這條空中航船的外道,弗雷澤不禁放慢腳步,為透過濃霧的夜景失神。
斯卡蒂山脈。
與首都中心相隔最遠,也是最獨立的一片區域。
它的獨立不僅在于處處迥異的人文地理環境,還有其管轄者聽調不聽宣,自成一派的特權。
相比其他日漸靠攏首都,與之綁定漸深,交互頻繁的轄區,它簡直是一個傲慢的異類。
不過,真正傲慢卻又無法支撐高高昂起的頭顱的人,是誰還說不準呢。
身後傳來槍械調整的聲響,意為不必言說的催促,弗雷澤收回目光邁步,終于被護送回了自己卧室。
比陳年的員工宿舍簡陋,照明靠的是老古董燃燈,因為堆滿他自帶的研究資料和書籍,本就狹窄的單間更無處下腳了。
作為中央一區的元帥之子,他會有如此待遇僅僅是因為對方開始提倡的節約理念。
于是,全家上下隻有他榮幸地成為‘楷模’,不管何時何地都要做給看不見的眼睛看,以此彰顯普萊德一族的親民恩慈。
也是為了恩慈二字,他将前往斯卡蒂轄區,去見一個注定會辭退他,且素未謀面的婚約者。
搖曳燭光下,仿佛對一切苦難都逆來順受的青年翻開詩篇。
雖然他無權過問,剛才在餐桌上隻是提一嘴就被轟下去,但他卻也有‘道聽途說’的本事。
他聽說,他的那位未婚夫——蘇家的小少爺蘇洛,一個月前慘遭匪徒綁架,雖然得救卻在鬼門關走了一回。
死亡是最特殊的磨煉,所以越是接近過它,心也會似光穿透不同障礙,折射出與往昔截然不同的光彩,甚至能影響身邊人。
險些死過一回,曾經孤怯的蘇洛決定大膽追愛,也獲得因他痛改前非,重新關愛他的長兄支持。
紙頁翻過兩面,弗雷澤盯着插畫中的黃薔薇出神。
他還聽說,那位小少爺愛慕的,同樣是一名沒見過也沒任何交集的‘普萊德’。
估計是聽聞了首都流出的傳說,相信了由無數謊言和假象共築的天之驕子,英雄後裔的剪影。
這倒是情有可原。
天下世人,有誰不會為強者傾倒,追崇他擁有和掌控的一切。
插畫接着翻篇,來到夾在中間的一張泛黃照片,然而燈火卻不合時宜地熄滅,任昏暗侵吞卧室。
這下弗雷澤也無法看書解悶了。
可夜還很長,航船要翌日清晨才能穿過危險的風暴層,度過嚴防的層層關卡入内。
餘下的時間,隻能也足夠弗雷澤用來逐一分析,慢慢構想出那名‘未婚夫’的形象。
眼眸明麗,烏發柔順,穿着淺粉色的新衣裳,像顆被愛意重新包裝過的水果蜜糖,又像落在鮮豔傘面上的柔白初雪。
而他坐着輪椅,一見面就朝前伸手。
“您終于來啦,弗雷澤閣下!很高興見到您!”
準備發話的默文上将,後方肅靜的中央士兵,以及安分低頭的弗雷澤,統統因為這突然且直接的問候愣住。
哪有人在如此嚴肅的場合沒大沒小亂打招呼的?
但既是對方主動示好,默文不好當面發作,放任弗雷澤與笑眯眯的omega握手,接着被後者順勢挽住。
“您長得好漂亮啊,伊諾克閣下是不是也像您這麼好看。”
不谙世事的小少爺摟住弗雷澤整條右臂,等不及地打探心上人。
即便他開口就先誇了‘前未婚夫’,可他毫不掩飾内心急切的期待,聽得人很不是滋味。
但靠向自己的身軀溫暖,散發着陽光般熨貼的淡香,若是刻意怠慢或冷落它,實乃一大罪過。
弗雷澤莞爾,盡量讓自己不動。
“恐怕要讓您失望了,在下相貌随母親更多,至于伊諾克大人……他更具備大元帥年輕時的威風英姿。”
他習慣性地把弟弟和父親說成高不可攀的上位者,正符合他小小學者的卑微身份。
“哎——這樣,那您在家平時都做什麼,伊諾克閣下會跟您說話嗎?他喜歡什麼樣的人您知道嗎?”
三問齊發,再次掐掉默文上将想打斷的念頭。
當然,他更多是忌憚于多嘴青年,也就是蘇洛身邊面色冷峻的男人——蘇霆元帥。
這名在場地位最高的人不阻止,沒反應,由着不懂事的弟弟擾亂接待,不知廉恥摟着一名陌生alpha不放,實在難以置信。
蘇霆最後肯開金口還不是因為他們。
他俯下身,小心湊到弟弟耳邊說道。
“等下這裡風會變大,擔心别着涼了,有什麼話我們進去再說。”
“不嘛,你們肯定要關在會議室裡很久又不讓我聽,我還想跟弗雷澤閣下多聊聊呢。”
“弗雷澤閣下他們趕路辛苦了一天,得養好精神才能陪你 。”
拽住兄長衣袖的青年嘴巴一癟嘴,立刻把臉抵在對方小臂上狂蹭,活像隻乞食不成就撒潑的貓崽。
“跟我一起他也能休息啊,我還能帶他去參觀呢,你就答應我吧,大哥,好嘛好嘛~”
似是拿愛撒嬌的弟弟沒轍,蘇霆搭住對方肩膀,假意推了推。
“基地裡很安全,我倒是沒意見,就看——”
好機會!
默文瞅準時機,準備上前接話。
“蘇元帥,這裡還是由我——”
“弗雷澤閣下肯定不會介意的,他那麼漂亮,人肯定也很好很善良!”
又一次的,蹭紅小臉的omega擡頭,不知是有意還是真的激動過頭,亮晶晶的雙眼隻看弗雷澤。
但因為默文就站在弗雷澤身旁,他勉強分出去一點目光。
“你是弗雷澤閣下的護衛,你也會同意的吧!拜托嘛,我還從來沒有跟差不多大的朋友一起上過街,好不容易才等到天氣升溫的。等以後,我就更沒機會了……”
輪椅上的青年垂下腦袋,越說越委屈,他頭頂兩側翹起的發梢就像一點點耷拉下的耳尖。
這小模樣看着别提多可憐了。
理智告訴默文絕不能松口,可不争氣的情緒與生理将他絆住。
他的猶豫也讓蘇霆得以搶先,說出一個自作主張的提議。
“兩個年輕人之間的交流,我們這些要辦公事的無趣老古闆就别插手了,不如各自派保镖跟着,好有個照應也方便傳話。您覺得如何,默文上将?”
口吻是詢問,皮笑肉不笑的冰冷瞪視分明就是威逼,心知這是别人的地盤,默文别無選擇地應下。
而從降落台一路下到基地中層,他們都被迫和弗雷澤一起聽着蘇洛少爺叽喳不停。
話題東拉西扯,發言幼稚也直白,他那不含一絲雜質的笑靥把隻會安靜看着他的長兄襯得更符合謠言。
不,根本就是坐實了。
在目睹蘇霆僅因為青年嘀咕了一句‘屁股颠痛了’就直接抱起人走完全程,饒是默文也在内心啧啧稱奇。
那神色恬淡,眼神柔和的模樣,還是曾經敢拒絕中|央調令,獨守斯卡蒂的‘雷霆悍将’嗎?
帶着深深的疑惑,大開眼界的默文一行就此和弗雷澤分道揚镳。
人手本就不多,他和蘇霆各自派了三名護衛與那對培養感情的年輕人同行。
雖然培養的感情有點錯位。
“那這麼說,弗雷澤你住校讀書後就基本見不到伊諾克閣下了?怎麼這樣啊——”
小少爺止不住地哀歎,惋惜自己沒能從最佳人選口中問來有用信息。
“我天資愚笨,所以父親更希望我更上進一些,彌補這點不足,不能給普萊德一名蒙羞。抱歉沒能幫到您。”
初來乍到,身份尴尬,弗雷澤延續着在首都低眉順眼的好表現。
才在營地逛十分鐘,他就已經勸二弟未來的伴侶直呼他全名了。
隻怕再給他換身制服,他能直接混入某個高檔會所上工。
因為謙恭不是他唯一的優點,在看人眼色這方面,他絕對位列榜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