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這一餐桌真扣下去,那謝雲哲今天絕對走不出這扇門。
極限的思考時間裡,他不得不撇除最想實現的一項,調動畢生所學組織語言。
“多謝大人您關心,在下很好,隻是剛從窮鄉僻壤見不着人的地方出來,沒見過世面因此有點緊張,讓您見笑了。”
一口氣說完,他挂起自己最少用的公式化笑臉,故意眯着眼杜絕對視。
為防止再被碰到,他選擇側身向季宇飛舉杯。
“麻煩季先生了。”
看着滿過半的茶杯,季宇飛點頭一笑,伸手接下茶杯解圍道。
“哎呀,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閣下比較怕冷,我幫您再加熱一下。還有什麼需要嗎?”
“不用了,謝謝。”
說話時,謝雲哲一直拿餘光撇着身邊,心裡的煩亂隻增不減。
因為他感覺得到,伊諾克·普萊德依然盯着他看。
“噢?這麼說,你也是跟我一樣第一次來喽?您是自由學者還是到處流浪的藝術家?”
果然,這家夥窮追不舍地對他提問,口吻像在與故交聊天,随性且充滿關懷。
曾與最難纏刁滑的賞金獵人打交道,也曾說服過倔犟如同磐石的流民,此刻的謝雲哲定力充沛,耐心卻寥寥無幾。
大概是因為他熟悉蘇洛多于一位看起來空有頭銜的某少校,也更接近這數日生活的風雪斯卡蒂,而非缭繞在首都貴客身上的銅臭氣。
真是有夠煩的!
内心痛罵一聲,謝雲哲及時回道。
“目前我隻是蘇落少爺的貼身侍者,所以才有幸能與各位尊敬的大人同坐,實在不勝惶恐。”
話音剛落,他連忙暗道不好,想要補救卻已來不及。
紅發男人佯裝驚訝,充滿生趣的眸子順勢移位,聚焦于他身邊。
“原來如此。能夠日夜與蘇洛少爺呆在一起,确實是種享受和榮幸,雖然現在打招呼有點遲了,不過——很高興見到您。”
看着越過自己面前的手,還是故意摘掉厚實手套,帶着閃耀尾戒的手,謝雲哲憤恨咬牙。
功虧一篑!
有人敗興就有人歡呼雀躍,憋了整整兩小時,小少爺如嗷嗷待哺的雛鳥挺身。
他紅着臉握住那手,眼睛卻不知該往哪看,上下左右飛快換位。
最後他決定遵從本心,緊盯着紅發男人的笑臉,怯生生地又帶着難以忽視的渴慕。
“我我、我也很高興!不是、我的意思是,如果每天都能見到伊諾克閣下您,我也很享受、咳,我也會感到很榮幸——”
他說話磕巴,滿心滿眼都隻有一個人,晃着手遲遲不願松開,根本注意不到謝雲哲眸中的灰敗色彩,蘇霆眉心的誇張褶皺。
謝天謝地,最穩的衛道士回來了。
“咚!”
深棕茶杯連茶盤一并落在桌面,聲音雖響卻滴水未濺。
“謝先生,您的茶好了。”
季宇飛像個幽靈回到桌邊,俯身朝謝雲哲颔首示意。
座位間的空隙雖寬,架不住他半個身子刻意地橫進來,隔開那兩隻緊緊相握的手。
也幸好,蘇洛正沉浸于和傾心之人的首接觸,他臉頰燒紅成番茄色,拼命用手捋着耳旁,整理他不存在的亂發,顧不得好事被打斷。
但就算真想撒潑耍賴,他也不會願意當着少校面來的。
“我看大家的進門準備也快結束了,蘇元帥,伊諾克閣下,不如我們先走一步。裡面還有一處檢查點。”
參謀長的插話恰如其分,叫起桌旁五人。
可這改變不了‘第一步’走出,對局已然開篇的事實。
有了握手問候的鋪墊,蘇洛少爺不再滿足龜縮于羞怯劃出的安全線内。
他直接向季宇飛放話。
“裡面我最熟,我來向伊諾克大人他們介紹吧。”
季宇飛流于表面地笑兩聲,側頭和蘇霆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
對方輕聲歎氣,看不出是首肯還是否決,于是季宇飛便按照自己,同時也是他們基地全員的意思提議道。
“解說可是個辛苦工作,若是把您累壞了,少了之後的時間不就得不償失?不如您為我查漏補缺吧。”
大抵是把‘之後的時間’自動擴展成‘和伊諾克少校共處的時間’,蘇洛不做他想,用力點頭應下了。
而說話間,所謂的另一個檢查站點出現在寬敞通道内。
沒有掃描機器,沒有全副武裝的士兵。
隻有一名女孩。
她個頭不高,體型勻稱偏單薄,淺棕長發編成精巧發辮,繩子般固定她戴在頭部的奇怪裝置。
半圓形的多層環體,像是從頭盔上截取的一塊零件,大小正好地箍在女孩後腦。
這麼一看,怪東西倒是有點像助聽器。
而再走近些,人們的目光會首先被女孩宛如玻璃珠的眼眸吸引。
絕對的剔透幹淨,不抗拒任何光線,一種生冷的空洞填充着她但并不違和。
察覺有人靠近,她先是轉過脖子才移動眼珠,舉止悠緩神似深海魚。
為了能在高壓低溫,暗無天日的海底生存,她自動放棄明媚陽光耗費千萬年才塑造出的喜人特點。
沒有柔軟的絨毛,沒有恒定的體溫,甚至比不上淺水區的同類,缺少靓麗多色的鱗片和流線型的優美身軀。
但是,她身上的每一處皆是為生存而演化出來的。
這或許就不難解釋她出挑的挺拔身姿,比此前露面的所有士兵都更具氣魄。
此刻她邁開腿,離開崗位小半步。
“阿莉西亞·蓋恩,這位是我們的特招人員。”季宇飛适時介紹,含笑迎接默文審視的目光,“雖然規定上寫明了年齡限制,但阿莉西亞因為某些緣故失去所有親屬,無依無靠,身體方面與常人不同,在外面生活有諸多不便處。”
稍頓幾秒,季宇飛摘帽向女孩行禮,似乎這樣就能區分對方與普通士兵。
禮畢他向衆人眨眨眼,故作神秘道。
“正好她有意願進基地,而我們未來也十分需要她。”
所以就把這個殘廢也收編?
看出女孩眼瞎,默文上将幾乎要忍不住當場問出來了。
由于長久的地域割裂和偏見,他自己倒是不在意蘇霆等人違反軍規,更不在意這女孩小小年紀就要為北軍賣命,身處險境。
隻是同樣作為一支軍隊的指揮官,他着實不理解‘來者不拒’的愚蠢做法。
這大概就像精英商人看不懂無名小輩虧本賤賣真貨,還要贈送免費售後的心理。
‘虧本’兜售的從來都是刺激購物欲的噱頭,要麼是商販急于擺脫手頭擠壓已久的東西,現實向來如此。
幾人站在女孩跟前交談許久,她都不為所動,直到……
“阿莉西亞。”
簡單的一聲呼喚,音量輕如雪花飄落,卻讓女孩有了更多動作。
她穿過面前的所有‘障礙物’,徑自來到輪椅旁,将額頭貼上前,緊挨着扶把與那名青年的手。
黑色連體衣包裹她全身,無花紋,無裝飾,更無任何為了提前塑造線條的設計。
所以她貼面親近的姿态也不像任人肆意擺弄,隻需具備賞玩功能的人偶。
她像一把能随時起舞的彎刀,而她自己也正找着稱手的兵器,方便她清掃旁人的惡意與揣測。
蘇洛輕拍她肩膀,高興地笑道。
“我來找你們玩啦,繼續上次的人抓鬼遊戲吧!”
也不知女孩是否有聽見,她眨了一下眼,接着就欠身退回原位。
在布雷格的強制要求下,如今陪同伊諾克的護衛縮減到五十四人,他們一樣通過檢查和氣體消毒,排成兩列跟在後方,像條長長的蜈蚣尾巴。
即便對此頗有微詞,可答應蘇洛的布雷格也不好再發作了。
沒眼力見的他依然發揮此項‘特長’,在默文的怒視中插進隊伍,越走越前。
由他打開最後一扇門,敞亮的研究室映入眼簾。
空間幹淨整潔,工作台呈回字形分布,各類儀器則按編号環繞四周擺開,有幾處則專門隔出單間。
非常普通。
倒不如說,簡單過頭了,根本不像常年有人伏案研究的地方,也找不到大型的實驗區。
不等默文等人輪番套話,布雷格就打開角落的櫥櫃。
他取出一小瓶溶液,質地透亮,色澤偏綠,在密閉的玻璃器皿中瑩瑩泛光。
“兩個月前我從哈曼特鎮外的森林裡找到一種植物,這是它的提取液,來自葉片部分。”
“這提取液對分裂中的細胞有特殊的标記作用,除了不會破壞細胞本身的結構、不會洩漏污染其餘細胞,标記時長遠比熒光染料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