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來就被安排了最累的林間巡查,他被迫穿上厚重的白色外套,搭配的全包頭盔怎麼也戴不好。
鎖扣總是錯位,下半部分的堅硬面罩硌着顴骨與鼻梁,宛如一張無情大手捂住他的口鼻,逼他無法呼吸。
他那頭精心保養的火紅長發成了阻礙,無論是披散還是束起,盤繞着脖頸都像一根絞繩。
誰會安心把腦袋塞進絞繩裡?
與頭盔糾纏幾百回合,他動作愈發急躁,耐心一點點被磨滅殆盡。
當鼻息在上唇蓄起濕漉漉的水霧,他再也忍不住将頭盔一摘,高高舉起。
“動作悠着點,首都來的小王子,這個防護頭盔一人一個暫時沒有備份。可如果你就是想今天剛出去就吐血到死,那我沒意見。”
低沉聲音敲響警鐘,伊諾克頓住,警惕地側過身。
突然出現的金發男人雙手抱臂,斜靠着深綠色的門框,正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尤金·哈裡斯,這所南哨站的總管兼第一巡邏隊的隊長。
也是昨天将他綁回來的人之一。
“怎麼,這樣看着我,是也想我伺候您嗎?”
尤金咧嘴,表情裡卻找不到笑的成分,而随着身體慢慢擺正,他眼中蠢蠢欲動的戾氣愈發明顯了。
不過對于眼前這個花架子,他拿出一成的殺意都是多餘。
“還有兩分鐘,你自己出來或者我擰斷你的頭提出來,選一個吧,尊敬的伊諾克少校。”
如果此時有哪位老朋友在場,估計就要大笑着跟他拍肩互相推搡,稱贊他越來越有某人的樣子了。
而打量着他充滿野性的臉龐,伊諾克強壓火氣,認命把頭盔戴好。
但護目鏡下,他眼裡的鄙夷與厭惡不減反增。
他伊諾克·普萊德何時有過如此待遇,竟被一個沒有正經官位的區區下士踩着腦袋發号施令。
這要比巡禮那日他遭受的冷眼更難接受,起碼當時還是蘇霆帶頭針對他,而且……
經過快一天的渾渾噩噩,少校如大夢初醒,平常的分析力重回高地。
全部,都是圈套。
從與弗雷澤那個賤|種解除婚約,營造‘蘇洛’瘋狂癡迷他的假象開始,這個陰險的套索就懸在他跟前,等着他把脖子自己伸進來了。
這群無恥混蛋到底要幹什麼?
腦中閃過的疑問他已思索不下百遍,遺憾無論是清醒還是混沌,他都找不出合理答案。
然而,有一點他深信不疑。
他們在羞辱、輕慢于他,膽大包天地把他這個高貴的元帥繼承人拽下地面。
不知第幾次在雪林裡趔趄,抱住樹幹才穩住重心,伊諾克在内心怒吼,重複着一句狠話。
絕不可饒恕!
怨氣剛積累一半,他就被人猛拍後背。
“哇——好大啊,喂、你看,那個是不是超級大!好厲害!你看你看!”
早上搶他飯的新兵不知在高興什麼,壓着聲音歡呼,把氣息不暢的他差點錘吐血。
等他嫌棄地躲開魔爪,又為眼前的景象愣住。
五十步開外,一頭體型龐大的白色野獸正嗅探着地面上的枯枝。
它目測兩人多高,有着熊科動物健壯而粗|大的四肢,額面上的漆黑紋路遠看好似一個張開血盆大口的怪臉,怪誕無比。
“是普裡澤獸,天氣轉暖它結束冬眠,現在出來找吃的了。讓它自己走開就好,别激怒它。”
一名老隊員在左後方做出解釋。
生平第一次近距離觀看這種野獸,還是無任何鐵栅阻擋的情況下,年輕少校的心猛顫幾秒。
他手邊沒有武器,在雪地又寸步難行,還能有比這更糟糕的事态嗎?
事實證明,有的。
在這片雪域,普裡澤獸是毋庸置疑的原住民。
擁有超強嗅覺的它連幾百米外的蟻穴都能捕捉到,何況幾個鬼鬼祟祟的人類。
它止步,轉過臉,上下兩雙分不清真假的眼睛直勾勾鎖定巡邏隊所在的陡坡。
一段長久的對視後,它踏出兩步忽然蹲坐。
這舉動完全出乎伊諾克意料,也想不出相應對策。
好在他有所行動前,後方的老隊員及時出聲。
“别動,它盯上我們了。”
一瞬間,伊諾克·普萊德全身的血因寒冷以外的東西凝滞。
甜言蜜語無法讓野獸投降,人的身軀也隻能當作食餌。
混迹情場多于戰場獵場,如今是他面對‘超綱題’而腦中一片白。
就在這時,同行的‘考生’又說出令他難以置信的話。
“隻要它跨過坡線,你們就下去圍住它,至少三個人在前,其餘人繞後。”
質疑瞬間填滿伊諾克的大腦。
他算俘虜不給他發武器就罷了,其他巡邏兵居然也隻帶着幾根棍子長繩,形同赤手空拳。
這樣下去和能一掌劈開顱骨的生物對戰,不要命了嗎?!
“唔!它動了!”
暗藏亢奮的聲音同一陣勁風閃過,伊諾克轉動脖頸,脫口而出。
“喂!你去幹什麼!”
隻見雪坡上,那名神經大條的新兵側着身體,整個人如一塊滑闆飛速前進。
說不清是他先出手驚動了野獸,還是野獸的進攻征兆被他察覺,總之等其餘人反應過來時,兩者已經交彙了。
借助慣性,青年從龐然大物的身下滑過,右手已然抽出繩索。
雖然慢了他幾分,後方隊員也已進入戰鬥狀态。
“翻滾!後蹬!”
第二沿坡抵達的尤金高喝道。
普裡澤獸看似笨拙,可卻不是人類當中隻會使用蠻力的莽夫。
它的右後肢像起重機的吊臂一擡一踹,無論瞄準哪都能讓那名小兵傷得夠嗆。
青年抱頭及時翻滾,他原來的位置則被踏平,陷下十公分深的凹坑。
它咆哮,震落一片枝頭銀霜,藏在紋路下的真眼透出世間最兇惡的眼神。
那讓其他生物知道,它餓了。
它要以其他生物的血肉死亡充饑,這是它唯一遵從的法則。
“吼——”
狂嗥聲像一個嗓子損壞的男人嘶叫,餘波是低沉的喉音震動,是不同于槍鳴的恫吓。
仿佛僅靠聲音,它就能将人撕成碎片。
隊伍裡三人在前吸引它的注意,四人在後輔助,試圖用繩子将它放倒。
全隊唯獨伊諾克一個沒有動作,繼續他局外人的旁觀态度。
此地屬于北境牆外,如果敢拼一下的話,他或許能趁機逃走,跑到另一座山求救。
到時候,他就能讓父親派兵來将這夷為平地,為他報仇洩憤。
這個念頭不止一次閃過腦海,可他仍舊抱緊樹幹,雙腳像凍住一樣定在雪裡。
他被下方的特殊對戰制住了心神,逐漸投入而不自知。
但是,擊潰他的魔鬼聲音再次出現了。
“能就這樣不跑,還算你有點骨氣。”
伊諾克身子一歪,驟然脫力撲倒。
像是跌入無盡的噩夢循環,他和昨天一樣,就隻能仰望那名青年走過眼前,不屑于分給他目光。
對方踩上坡頂,沒戴頭盔沒穿防凍服,單手叉腰俯瞰着戰況。
視線于山坡掃到遠處密林,再延向更深的腹地,他似乎确認了什麼,點頭自語。
“噢,什麼嘛,原來是被冰錐砸醒的小鬼頭,那吓回去就好了。”
驚懼交加的少校尚未消化完這話,就見對方緩緩低頭,向前再垮了一步。
他隻注視着白色的巨獸,正如對方也停止撲咬,鎖定身披雪白鬥篷的他。
“這邊是我的地盤,你——回去怎樣?”
人與獸理應無法靠語言交流,何況他們之間也沒有誰飼養誰的親密關系,能産生跨越物種的情誼。
但世間似乎從來不缺反常怪事。
當高處的青年低頭,一并降低聲音直至虛無,他體内的殺氣如山洪盡數奔湧。
“回去,可以麼,小崽子……”
哪怕聽不懂意思,一些對氣息敏銳,或該說感知力遠勝于人的動物也會更聰明識趣。
前一秒還張牙舞爪,這一刻的白色巨獸瞬間跳離包圍,嘴裡含着窩囊的嗚咽聲。
明知高處的強敵不會追來,它仍堅持步步倒退離開,直至藏進樹林的陰影裡才轉身狂奔。
眺望它敦實的大屁股,蘇羅沒忍住笑了一聲,接着視線下移,終于看向癱坐在地的雜兵。
準确的說,是對方的裆|部。
“什麼啊……我白給你帶換洗褲子和尿布了?”
話語輕飄飄,落到紅發男人耳畔卻似千斤重。
這重量直接壓垮了他前期在腦中立起的多米諾骨牌,把僅存的理智自持摧毀。
午後一點零五分,強烈的林間風呼嘯而過。
雖然離得遠聽不清,但通過伊諾克·普萊德的暴怒神情,蘇羅少爺的痞壞笑容,站在後方的謝雲哲能判斷得出來一件事。
被嘲笑的前少校,這次應該罵得挺難聽也蠻毀形象的。